開始學瑞典語,很快會接觸到的一句話是「Hur mår du?」,意思是「你好嗎?」「你感覺如何?」。英文比較接近的翻譯是「How are you feeling?」。
乍看會覺得 mår 和英文的 be 動詞很像,但瑞典文對應英文 be 動詞的另有其字:vara / är。
相較於 be 動詞有一種「永久性」、「自我認同」的感覺,mår 這個字給我的感覺更像是一個溫度計:動態的、變化的。當別人問你、或你問自己「感覺(mår)如何」時,就是在做一次動態測量 —— 「感覺一下,現在身體感覺如何?」
mår 指的是元氣、精力、力氣、自我感覺、狀況、狀態⋯⋯,和情緒無關。例如:我「感覺」生氣,不會用 mår 這個動詞。
我的瑞典語老師 N 曾說,「mår」完全是「身體上」的喔!我問:「那如果我生病了,就不可能 mår bra(感覺好)了嗎?」N 說,其實也不一定。像他媽媽有慢性疾病,但每次問她「Hur mår du?」,她都會說很好。

若上網仔細查查瑞典健康研究的相關定義,會發現「mår」指的其實是「心理的」—— 心理上主觀認為自身的健康狀態好、還是不好;而對應的另一個維度「frisk/sjuk」,指的則是「身體的」—— 身體是否有客觀的疾病徵兆(例如咳嗽、流鼻水等等)。因此你的確有可能「有客觀的疾病徵兆」,但是「感覺好(mår bra)」。
Ibland mår jag inte så bra
(Sometimes I don’t feel so good.)
在學瑞典語之前,我其實是不太注意感受的:對於事情,通常只思考效率、方法;對於自己,不是不會生氣,而是不太懂得及時表達、偵測自己的感受,無法對自己的感受負責。(可能累積很久之後突然爆炸,一次就石破天驚。)
當時,我認為「情緒化」是負面的、是影響效率的 —— 理性、邏輯最好,我們應該盡可能「控制」一切,過有秩序的生活。
就是在這樣的思維背景下,我第一次逛書店看到「Ibland mår jag inte så bra」這本書。

書被成堆的放在很醒目的位置,顯然是主打星、銷售很好。我還記得我當時的反應 —— 脫口而出「Ibland mår jag inte så bra ⋯⋯ so what?」覺得「痾,所以呢?這也要出一本書,並且放在這麼醒目的位置嗎?」
結果一年之後,我自己買了這本書,哈哈哈。(有人說「你最討厭的可能正是你所需要的」,大概就是像這樣吧。)
作者 Therése Lindgren 是一名 youtuber,而這本書是她分享自己受心理疾病影響的過程。在最嚴重的時候,她無法出門、無法與人交談、無法專注、也無法工作。
但疾病也成為她進入 youtuber 這一行的契機:當時,她無法做任何事情,最長的專注時間大約只有十分鐘 —— 剛好 youtube 影片的長度就約略是十分鐘。於是她開始看影片打發時間,久了之後,興起自己製作影片的念頭;在同時進行治療下,慢慢開展出了自己的一片天,現在是瑞典最有名的 youtuber 之一,也獲得 Guldtuben 2015、2016 年度的「年度最佳 Youtuber」。
從最初的「so what?」到後來買了書,中間的這段期間,我的想法有個轉變。我開始理解「情緒」的價值、以及「討論感受」的重要性。認為「主觀」跟「客觀」是相輔相成的,而沒有哪一個是絕對好、或絕對需要被屏除的。
為什麼 hater 是 hater?那是因為他⋯⋯
我其實還蠻驚訝、或說沒有預期到:在瑞典,「感受」還蠻常被討論的(不知道哪裡來的「理性瑞典人」印象);或者說,人們會將行為歸因在「感受」。
例如,如果今天網路上有一個 hater,到處進行人身攻擊、以激起人們的憤怒為目標。
如果你問台灣人「這個人為什麼要這樣?」,可能我們會說:「他就宅啊、魯啊、酸啊、見不得人家好、沒腦袋」等等,會覺得這個人「壞掉了」。
但在瑞典,你會聽到人們說「那是因為他感覺不好。」(Han mår illa. / He is not feeling good.)
—— 在我們文化中的自動反射比較接近「他是瑕疵品」,而瑞典社會的自動反射則是「他狀態不好」。
我猜想,是不是因為孩子從小長大的過程中,常常被問「你好嗎?」「你感覺如何?」,所以遇到狀況時,也更容易想到「這個人感覺如何?」
而在「他是瑕疵品」跟「他現在感覺不好」之間,後者似乎有一種相信:相信人的可能性、相信不當的舉動是暫時的、相信在「感受好轉之後」,一切都會跟著變好。
trivs:你過得好嗎
除了 mår,另一個與感受相關的字是 trivs,意思是「過得好、過的舒適、享受」。有點接近英文的 enjoy。通常和工作、居住有關。例如:Trivs du på ditt jobb? (你喜歡你的工作嗎?)Trivs du i lägenheten? (公寓住得還好嗎?)
跟 mår 一樣,trivs 是很主觀的感受。
我對這個字最深刻的印象來自於:有一次跟 H 一起回他的爸媽家。當時我的瑞典語還不是很好,只能有一句沒一句的聽,不是全部都懂。
但根據我所聽懂的內容,他爸爸的問話方式很有意思,很少問「客觀」、「有明確答案」的問題(例如:薪水多少?)、也很少論斷或給予意見(例如:要不要換個有前途一點的工作?),而幾乎都是在問他的「主觀感受」。
他當時剛買了新公寓、也剛搬過去,爸爸就問了:Trivs du i lägenheten?(公寓住得還好嗎?)
當然,依循同樣的「只分享感受,不太主動提供意見」邏輯,當 H 跟爸爸說「呼,天啊,明天終於是發薪日了,感覺踏實多了⋯⋯」時,爸爸沒有批評「你管理財務的能力是不是太差了?」,也沒有問「需不需要幫忙?要我匯一點錢給你嗎?」,而只是笑笑地說:「哈哈,見底了是嗎?」
逗。
悲傷急救指南
在語言之外,瑞典人常提及「感受」,也反映在日常生活的具體物件中。
根據瑞典民意調查機構 Sifo 的調查,有近七成的受訪者表示「不知道如何和悲傷的人們相處」:不確定自己可以做什麼、或是該說些什麼。

因此,前陣子瑞典教會(Svenska kyrkan)推出了「悲傷急救指南」(Första hjälpen vid sorg),給予具體的建議,告訴大家如何和悲傷的朋友相處。並在概念圖像中,把「悲傷急救指南」跟其他身體急救用品一起設置。
我喜歡把「悲傷急救」跟「身體急救」並列的畫面,給我一種衝擊感:好像它本來就應該是這樣(如果我們真如我們所說的,重視身心平衡、不污名化心理疾病),但我們卻一直習慣著其他的樣貌,以至於這樣的畫面讓人感覺到有些突兀。
這「有些突兀」的感覺,正是我喜歡的地方。
就像是還不習慣常常要回答,而突然被問「Hur mår du?」,一時之間愣住的感覺 ——「我⋯⋯我不確定自己現在感覺如何」。
像這樣「有點突兀」的時刻對我來說很有意思。它不會刺激到讓人無法承受、世界觀崩毀;而是輕輕地戳一下,顯示一個新的角度或可能在眼前、讓我練習看到以前看不見的。
然後就像全景照片或什麼菱鏡一樣,我所能觸及的世界,隨著一個個「有些突兀」的累積,而慢慢長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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