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憤怒裡面一定也會帶著羞愧的成分嗎?」「是不是某些情緒感受常常是連帶一起出現的呢?」這是我在讀《憤怒、罪惡感、羞愧:同一枚硬幣的三個面向》(Ilska, skuld & skam : tre sidor av samma mynt)之前希望找到的答案。
我以為作者的論述將是:憤怒中其實也有羞恥,羞恥中其實也有內疚,「這三者其實都是同樣的一個東西啊!」—— 但不是。
這「同一枚硬幣」指的是當代主流的「統治關係」文化,也是我們的大腦在自動駕駛模式下,傾向使用的「解釋腳本」。
統治關係 vs. 夥伴關係
在書中,作者 Liv Larsson 引用了《聖杯與劍——我們的歷史,我們的未來》(The Chalice and the Blade: Our History, Our Future)裡面的兩個基本社會模式:「統治關係」與「夥伴關係」模式,並比較在這兩個文化底下,「憤怒、罪惡感、羞愧」各自的意涵為何。
劍代表「統治關係」:生殺大權、統治的權力、毀滅的權力。聖杯則代表夥伴關係:給予的權力、養育的權力與啟迪的權力。
兩者都是關於我們如何「處理」權力,統治關係文化希望取得權利(Power over),而夥伴關係文化則是希望賦權、共好(Power with)。
作者認為,在我們習慣的「統治關係」文化底下,憤怒、罪惡感、羞愧都被視為是「不好的」。人們急著想消除或壓制這些感受,並過度專注於「排名」、「競爭」、「對錯」之中,而忽略了這些感受其實可以帶來有價值的訊息。
夥伴關係文化認為「暴力/壓制」無法帶來和平,暴力(無論是哪一種形式的)只會帶來更多暴力。以及:我們不需要壓制他人,來確保自己的需求可以得到滿足,因為衝突的往往是「滿足需求的策略」而非「需求」本身;找到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法是有可能的。
人的每一個表達,都是為了滿足某些需求。憤怒、罪惡感、羞愧,正代表有未滿足的需求。也因此,這些感受可作為「信號」,引領人們追求更滿足的生命。這個概念也和非暴力溝通的核心主張相同。
接著,作者進一步闡釋,在「統治關係」和「夥伴關係」文化底下,「憤怒」、「罪惡感」、「羞愧」各自有什麼不同的意義。
1.「憤怒」的兩種解釋腳本
統治關係 —— 某人做錯了,他應該採取不同的行動。有人應該要在事前就「知道什麼該做,什麼不該做」,也因此他現在活該受到懲罰。憤怒批評容易被視為是針對個人的,或者是人身攻擊。
夥伴關係 —— 有人的需求沒有被滿足。憤怒給我們力量設定界線,以保護我們所珍視的東西。 憤怒不會被視為是針對個人的,或誰是「有問題的人」,而是作為呼救的訊號。
2.「罪惡感」的兩種解釋腳本
統治關係 —— 罪惡感被解釋為「我們做了不該做的事」的證據,也因此我們應該受到懲罰。我們責怪自己和他人,希望它會導致正面的改變。
夥伴關係 —— 在夥伴文化中,罪惡感不會讓我們開始找替罪羔羊、或是決定誰做錯了,而是開始考慮所有人的需要。我們開始探索有沒有替代做法,可以滿足其他人的需求,同時不需犧牲我們自己的需求。
3.「羞恥」的兩種解釋腳本
統治關係 —— 代表我們沒有能力、我們是壞的、噁心的、懦弱的、異常的,我們做錯了,不值得被愛。 我們使用「羞辱人」的方式來試圖改變情況。
夥伴關係 —— 我們對他人和他們自己的需求有著天生的敏銳感。羞恥或脆弱被視為是信號,表示我們需要更加關注每個人的需求、以及如何滿足這些需求。

維繫「統治關係」文化的三種模式
什麼樣的作為會讓「統治關係」文化延續呢?作者提出了三種反應模式:
- 使用道德判斷與統計式的語言(例如:比較、什麼是正常/什麼不是正常)。
- 拒絕我們自己和他人的選擇自由。
- 從「應得」的概念出發。
換句話說,如果我們認為「夥伴關係」是更好的文化,就必須停止這三種會餵養「統治關係」文化的反應模式。
舉個例子吧!Anna 與她的朋友,與咖啡店
在「統治關係」的詮釋模型下,同樣的情境可能引發憤怒、罪惡感,也可能引發羞恥。
書中舉了一個「開咖啡店」的例子說明。
「這幾年來,Anna 跟其他兩位朋友常常討論著一個夢想:要開一家咖啡店,把咖啡店打造成夢想中的樣子,舉辦各種活動和文化討論。Anna 每次討論這的點子都很投入,在知道有可能的地點時,也總是馬上就跑去勘查,並向兩個朋友回報地點的優缺點。但她認為這件事短期是不可能開始的。
後來,Anna 因為工作被外派,要旅居外地半年。
就在 Anna 旅外四個月後,她從一位共同朋友那意外得知,這兩位朋友居然已經開了咖啡店!而她一點也不知情⋯⋯」
而 Anna 對此的反應可能是:
① 憤怒 Anna
「這些白痴,只考慮自己。」(道德判斷)
「如果他們不想跟我一起弄咖啡店,他們應該誠實的跟我說啊!」(應該 — 拒絕他人的選擇自由)
「我應該得到更好的對待!我要讓他們知道!」(應得)
② 罪惡/羞恥 Anna
「我真是笨⋯⋯不值得信賴。簡單來說,我就是沒有吸引力。」(道德判斷、統計式語言)
「我不應該期待這麼多的。反正常常最後結果都是這樣。」(應該 — 限制自己的選擇自由)
「我不應該期待這麼多的,反正我就是只值得這些。」(應得)

從這個例子也可以看到,雖然「統治關係」討論的是社會關係、社會模式,但若放在溝通的角度看,這個「關係」並不是只在「自己與他人」之間,在「自己跟自己」之間也一樣成立。
在這樣的解釋腳本下,當我們憤怒時,展現的是對他人的暴力;感到罪惡或羞恥時,則是對自己的暴力。
夥伴關係下的 Anna
同樣的情境,在夥伴關係的腳本下,該怎麼反應呢?—— 這時候,我們不把焦點放在「應該」或是「對錯」,而是開始尋找哪些需求沒有被滿足?並進行溝通。例如:
Anna:「你們怎麼可以這麼對我!也太自私了吧!好歹可以跟我說一聲啊!」
友人:「我們本來就有自由可以決定要做什麼吧!你都被外派了,誰會知道你的想法啊,你一直以來都很善變!」
(Anna 突然冷靜下來,嘗試了解對方)
Anna:「我猜你感到很挫折。你說我很善變,是因為你希望一起做生意的夥伴,是可以信賴的?特別是一個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事業。」
友人:「對呀⋯⋯你每次都有很多新點子,很難決定你到底想要什麼,或是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要一起弄咖啡店。」
Anna:「你的意思是,你希望每個合作的夥伴都能說到做到,而不是下次來又改變主意,這樣嗎?」
友人:「對呀,我其實打算以此維生,所以咖啡店對我來說不只是一個『好玩』的事業,可以想怎麼搞就怎麼搞,萬一做不下去就收手。不過⋯⋯我也知道我們沒有跟你說就開始進行,對你來說一定很不好受。」
文字的背面
除了對比出兩種詮釋腳本,另一個我喜歡的部份是作者引的這段文字:
我渴望的是互惠;我說你自私。
我渴望的是連結;我說你無法接近。
我渴望的是安全;我說你不負責任。
我渴望的是接受;我說你心胸狹窄。
我渴望的是溫暖;我說你冷漠。
我渴望意義,而說你膚淺。
我渴望的是誠信;我說你粗俗。
我渴望的是信任;我說你不可靠。
我渴望的是照顧;我說你不體貼。
我渴望的是親密感;我說你心不在焉。
我渴望的是創意;我說你死板。
我希望你聽我說,而說你聾子。
我渴望的是誠實;我說你不誠實。
我渴望的是鼓勵;我說你令人沮喪。
我渴望的是信賴;我說你漫不粗心。
我渴望的是自我價值;而說你愚蠢。
我渴望的是支持;我說你沒骨氣。
我是如此的希望被注意到,而說你瞎子。
—— Katarina Hoffmann,引自本書英文版《Anger, Guilt and Shame – Reclaiming Power and Choice》
從這段前後對比的文字中,也可以看到:這裡討論的「需求」都是抽象的、是感受、狀態,而非特定的行為、活動、或是物品。
行為、活動、物品被視為是滿足「需求」的方法之一,而非唯一方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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