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翻譯中遺失的莎蘭德 — 英文版《龍紋身的女孩》和瑞典原版哪裡不同?

偶然在瑞典文學習論壇看到有人貼了一篇論文,並說挺有意思、值得讀讀。

論文名稱是「在翻譯中遺失的莎蘭德 — 探討英文版《龍紋身的女孩》(Lisbeth Salander Lost In Translation – An Exploration of the English Version of the Girl With the Dragon Tattoo/Kajsa Paludan,2014)」,旨在探討這本暢銷全球的瑞典小說,翻成英文後,做了哪些顯著的修改。

作者認為,經過翻譯潤飾後的英文版小說,已經不能說是同一本小說了;《龍紋身的女孩》最終的英文版翻譯,更像是被美國文化塑造出來的作品,而非瑞典文化。

這時我才注意到,《龍紋身的女孩》瑞典小說原名是「恨女人的男人們」(Män Som Hatar Kvinnor,英文直譯為:Men Who Hate Women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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偵探小說 vs. 批判體制

我想起多年前閱讀《龍紋身的女孩》中譯本的感想:一本引人入勝的偵探小說,會讓人不禁想看下去,跟著主角抽絲剝繭。在知道「Män Som Hatar Kvinnor」這個名字後,前幾天又重新找了瑞典版電影來看。

之前閱讀《龍紋身的女孩》時,我心裡想著:「啊,這是一個關於這個特別女孩的故事」,我的注意力在「女孩」身上。

而這次觀看「恨女人的男人們」時,我的注意力從「偵探小說」自然地轉移到了社會結構:每一個登場的、令人不適的男性施暴者,都是「恨女人的男人們」的其中一個具體例子。他們只是這個體制和文化中的一個例子。——「恨女人的男人們」這個名字的確讓一切都更說得通了。

「Män Som Hatar Kvinnor」在我心中徘徊不去 ——「原來我看的(來自英文版本的)中譯本並沒有完全傳達作者的意圖啊」、「原來翻譯上做了這些選擇啊」⋯⋯。

我能理解翻譯不是容易的工作,有些文化脈絡可能本來就不容易完整轉譯;我也能理解出版商在推廣上的考量,如果沒有這樣的修改,也許這個作品不會那麼廣為人知。

但以為自己讀了一本「瑞典小說」,實際上是「美國化的瑞典小說」的驚訝(或許有人會說:「本來一直是這樣啊!妳當初實在太天真了吧。」),讓我想著也許該寫點什麼,稍微摘要一下這篇論文,讓這樣的觀點更廣為人知。

以下摘要論文中提出的幾個要點。

厭女金字塔

作者 Paludan 認為,故事中的「監護人」,律師 Bjurman,是「恨女人的男人們」的一個具體化身。他代表了原始的、可見的邪惡,而其對照則是有錢有勢的 Vanger 一家所代表的「被掩蓋的、組織化的」邪惡。Bjurman 可以被視為是「個人暴力」和「體制暴力」中間的橋,也可以看作是國家腐敗與濫用權力的具體化身。

在故事中,記者 Blomkvist 可算是厭女程度最輕的 —— 即使他在不知不覺中做出了性別歧視行為。例如,雖然沒有惡意,他為了自己的歡愉利用女人,然後在愛上另一個女人後棄她們而去。

如果我們想像一個厭女金字塔,那麼記者 Blomkvist 會在最上方,佔據非常小的位置。代表日常生活中的暴力形式的律師 Bjurman 則在中間。而有錢的 Vanger 家族則是那雖然看不見,卻具有巨大影響力的地基。

從瑞典版的「女人」到英文版的「女孩」

在英文版本中,24 歲的主角莎蘭德成了「女孩」。(而且故事的背景是 70 年代 —— 一個人們較現在更早出社會、結婚、被認為是「成人」的時代。)

Paludan 認為,將莎蘭德「幼體化」的翻譯方式,弱化了這個角色的權力、也降低了她的威脅感:「在厭女文化中,一個有能力讓男性恨她的女人擾亂了社會規範;但是一個有著龍刺青的女孩,則是一個性感的、沒有權力的小孩,因此對男性不具有威脅性。相反地,她只是一個具有異國情調的性感反叛者。」

標題的「女孩」並不是唯一一個莎蘭德被弱化的例子。在英文版中,連她的龍刺青也縮水了。

在英文版中,Michael Blomkvist 第一次觀察她背上的刺青,描寫是這樣的:

但在瑞典原作中,刺青卻是這樣:

底線部分是主要的差異。

在英文版中,龍刺青是在莎蘭德的「右邊肩胛骨」上;但瑞典原作卻是「從右肩胛骨開始,延伸整個背部,一路到臀部」。

一個能夠忍受橫越整個背部的龍刺青的人,是強壯的、重要的,而且遠比「只有在肩胛骨上有個小刺青」的人還要具有威脅性。在這裡,翻譯的選擇不僅僅是關於藝術性,也關於賦權與行動。一個女孩可能可以在肩膀上有一隻小龍刺青,但必須得是一個有力量的女人,才能有一隻從上到下的巨龍刺青。

縮水的龍刺青:電影中的刺青大小也反映了兩個小說版本的差異。上方為瑞典版 (2009),下方為美國版 (2011)。比較右邊上下兩張照片的取景方式:龍刺青與性感身軀。

一旦我們認知並接受「沙蘭德是一個女人」,我們就必須接受她有自己的聲音和意志。相反地,如果女性對厭女文化中不公平的批判使我們感到不安,那麼,我們也許可以把她變成一個「女孩」—— 因為小孩對世界的認知和理解往往是不完全的,所以他們說的也不是全然的事實。

從瑞典版的「結構」到英語版的「個人」

瑞典原作標題「Men Who Hate Women」點出了這是一個社會性的問題:男性和女性在這裡都是複數,並且可以被想成是與所有男性、女性都有關係的。

而英文版本的標題「The Girl with the Dragon Tattoo」則把焦點轉向了個體:單數的女孩和刺青,而刺青則是為了讓其顯得特別。換言之:一個特別的個體。

這樣的對比也顯示出兩個國家的認同差異:瑞典是建立在社會民主價值上的國家,公民之間是相互依存、相互影響的。對比將焦點放在「社群」的瑞典,美國社會則重視白手起家、個人對抗權威所展現的自由與獨立。

消失的批判性

在英文版中,有些看似微小,但實際上讓句子的意義大為改變的修改。例如,描述莎蘭德的老闆 Armansky 看到她時的場景。

瑞典原版為:

英文版為:

原作中,Armansky 無法接受莎蘭德外表的主觀感受消失了,換成了一段側寫式的描述。

《龍紋身的女孩》作者史迪格·拉森(Stieg Larsson)在這裡想表達的是,男性對女性外表的特定期待,也是厭女文化中的一個表徵,而我們都應該有所意識。如果 Armansky 沒有對「一位女性應該有什麼樣的外表」有既定立場和想法,就不會「需要一段時間接受」莎蘭德是一個蒼白、厭食的女人。

在此,莎蘭德的外表並不是描寫的重點,Armansky 的「無法接受」才是。但這樣的批判性在翻譯小小的改動中消失了。

在之後的段落,Armansky 對莎蘭德的外表有更多的描述,瑞典原版為:

英文版為:

莎蘭德的胸部從「在T恤底下幾乎不明顯的」變成「小孩般的」,呼應了英文版的標題、將莎蘭德幼體化成「女孩」。

在這裡也可以看到,莎蘭德從「看起來像是 14 歲」,變成了「有時候看起來像是 14 歲」。對照以下另一個段落,會發現原作中關於戀童癖傾向的描述被淡化了。

瑞典原版:

英文版:

在英文版中,莎蘭德變成了一個性感的蘿莉塔角色(幼體化、可愛、性感、無害),以至於在這個情節中幾乎無法解釋莎蘭德為什麼打人。如果在這裡提到戀童僻,男性讀者可能就不會想要承認「莎蘭德是性感的」。戀童僻會引起讓人不舒服的連串問題,因此在翻譯中被淡化了。

從瑞典版的「主動」到英語版的「被動」

莎蘭德除了在英文版中被弱體化成小孩,角色個性也變的被動。舉例來說,注意以下兩種版本,誰先提出問題?

瑞典原版:

英文版:

像這樣的小更動,其實是最讓我覺得「好奇怪啊」的地方 —— 把小說標題改成「龍紋身的女孩」,因為這遠比「恨女人的男人們」更容易行銷,這點其實能夠理解。—— 但是像這樣,把原本是莎蘭德說的話,放到 Blomkvist 嘴裡,就顯得非常奇怪,像是一種刻意為之的內容審查。

更動過後,主動者就換人了。

在瑞典原作中,莎蘭德是主動的:主動拋出「我們要怎麼辦?」的問題,並且清楚指出追捕 Blomkvist 的人就在身邊。

但在英文版中,主動的人變成了 Blomkvist。Blomkvist 是採取行動的男人,而莎蘭德變成了回答他問題的「好女孩」。

在翻譯中遺失的莎蘭德

論文作者 Paludan 提到,也許有人會主張,英文版本把莎蘭德變成一個女孩氣的被動角色,是出於美學因素,但此舉顯然壓制了原作者史迪格·拉森的聲音和政治出發點。

史迪格·拉森在 15 歲時曾目睹一起由他的朋友們犯下的強暴案。而他卻沒有做任何事來預防這件事的發生,或是幫助那個女孩。這件事一直在他心中揮之不去,也使他後來積極參與女性權利運動。

史迪格·拉森是女性權益的大力倡導者,並時常指出在女性主義和政治正確的瑞典社會下潛藏的厭女文化。但其對厭女文化的批判卻在英文版中遺失了。

英文版本來是可以引起更多有關厭女文化與強暴的討論的。—— 也許有人會說「但是莎蘭德在英文版中依然很野蠻、很有侵略性啊」,但因為多了「性感」與「蘿莉塔」的光環,莎蘭德在復仇之路上,沒辦法做為一個擁有權力的成年女性,徹底發揮潛能。

番外:電影版的比較

前面寫的是 Paludan 的論文裡比較小說的部分。

在截「龍刺青」比較圖的時候,我發現美國版的電影,也和瑞典版的有些有趣的不同。例如兩人性愛情節的設定差異。

在瑞典版中:

瑞典版 Män som hatar kvinnor (2009)

在美國版中:

美國版 The Girl with the Dragon Tattoo (2011)

1. 誰情感表露、關懷照顧

—— 準備早餐的人不一樣了,先開口打破沈默的人不一樣了。在瑞典版,準備早餐、先開口的都是 Blomkvist(男人),但在美國版中,全都變成了莎蘭德(女人)。這兩者都可視為一種情感表露、關懷照顧。

在瑞典版中,Blomkvist 似乎對莎蘭德有更多情感表露。片中兩人雖然有性關係,但莎蘭德偏好自己睡。後來 Blomkvist 跑過來跟莎蘭德(撒嬌?)說想睡在她旁邊,莎蘭德才勉為其難答應:「好啦,只要我能好好睡覺。」

在美國版中,情況則好像恰恰相反:莎蘭德化身成為照顧傷口的小天使,幫 Blomkvist 縫了傷口。隔天準備早餐,主動開啟話題(甚至說的不是「早安」,而是「我喜歡跟你一起工作」!)。

在瑞典版中,Blomkvist 受槍傷時,莎蘭德雖然一開始有幫忙他沖淨傷口,卻因為意見不合(Blomkvist 要她拿電話來報警,但莎蘭德不想跟警察扯上關係),把蓮蓬頭丟在 Blomkvist 的身上走掉。

2. 怎麼樣的莎蘭德被凝視

  • 瑞典版中,Blomkvist 在做早餐時,凝視著在窗外抽菸的莎蘭德。
  • 美國版中,Blomkvist 凝視著躺在床上性感的莎蘭德。

3. 性愛從何而來

除此之外,莎蘭德在性愛中「如何主動」、「為何主動」,兩個版本的安排也很不同:

在瑞典版中,性愛明顯是莎蘭德主動的 —— 半夜突然決定要這麼做(action)——  或者,也許可以說是因為當天稍早,Blomkvist 不小心踩到莎蘭德的雷,跟她說「對不起,我不是故意要讓你難過。我覺得有相片般的記憶力很棒,我會希望自己也有」。這個舉動,讓莎蘭德覺得 Blomkvist 可以信賴,願意尊重她、試著理解她(為什麼不爽),而不是只是利用她。

而美國版中,雖然也是莎蘭德主動,但因為發生在槍擊事件後,似乎更像是意圖安撫、或覺得受傷的 Blomkvist 令人心疼、或因為他差點死掉,突然發現自己對他的情感 —— 在某個情況之下決定要這麼做(reaction)。

在兩人性愛情節之前,瑞典版 Blomkvist 展現的是「對莎蘭德的關懷」,美國版 Blomkvist 展現的則是「英雄式的死裡逃生」。

心得:不比較不知道,一比較嚇死寶寶

也許有人覺得:「啊,這些都是很小的地方,沒事找碴吧。」但是透過這許許多多的細節修改,就能塑造出一個不同的角色形象,這是我覺得很有趣的地方。

而且我們往往都太習慣了,所以不覺得有什麼,也不覺得被冒犯。
或者是,習慣到,如果劇本沒有以特定方向開展,就覺得「錯了」、「不完整」。

例如:針對《攻敵必救》這部電影,部落格「一個分析師的閱讀時間」認為:

而底下「夏yeah」的留言則認為:

我自己支持後者的看法;但當然,電影的詮釋是多元的,每個人可以有不同的角度。

這些討論真正讓我覺得著迷的是:我們有多期待男性角色「發揮影響力」,以及女性角色「展現情感關懷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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