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翻譯出錯的時候

我不排斥文法,但我不喜歡用「背好文法規則,然後利用這些規則『邏輯造句』[1]」的方式學語言。

原因有兩個:一、我不喜歡講話變得那麼機械化的感覺:如果語言最後只剩下「公式」,對我來說一點樂趣也沒有⋯⋯。二、這樣的方式容易陷入「字面翻譯」邏輯:變成以中文思考,再翻譯成另一種語言;而有些事情翻譯不了。

我自己就遇過幾個「翻譯出錯」的例子 —— 「字面翻譯」看起來是這樣,但「意思」卻是那樣。有時候鬧出了笑話,其他的時候則是自己得去適應那個「怪怪的感覺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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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:雖然分類在「瑞典語」底下,但這篇的第一個例子是英文 🇺🇸。後面三個是瑞典語 🇸🇪。

之一:我還想要一百萬呢!

大四出去交換時,是我第一次一個人搭飛機、一個人旅行、一個人用英文到處走跳。之前從來沒有那麼長時間的在生活中使用英文,所以就鬧了以下這個笑話,說出來給大家笑笑。

當時行動網路還沒有像現在這麼發達,手機拿的是 Nokia 基本款。所以出去旅行時,在青年旅館有件很重要的事,就是趁機用電腦網路確認/安排之後的行程。

有一次,我到青年旅館辦理好入住後,看到牆上貼著「免費網路」,便將東西放好後,又回到大廳。櫃檯大叔見我徘徊似乎有什麼話想說,問我:

「你需要什麼嗎?」(Do you need anything?)
「喔,我想要用網路。」(Ah, yes. I want to use the Internet.)

話一出口,大叔的表情變得怪怪的,有點愣住了。沈默兩秒後,他才恢復臉上的笑容,和我說:

「喔,你想用網路,我還想要一百萬呢!」
(Oh, you want to use the Internet? And I want a million dollars.)
「人們有很多想要的東西,但不見得都能達成。」
(People want a lot of things, but they don’t always get what they want.)

接著和我解釋:「不可以說 want,這很沒禮貌。難道你提出要求,我就一定要答應嗎?要用 would like to。」

我這才意會到:原來我的回答冒犯他了。

我被大叔問「你需要什麼嗎?」的時候,內心跑出來的是中文的邏輯。說中文時,如果要點餐、或是提出要求,我們會說「我要⋯⋯」,例如:「我要一個豬排飯,然後也要一個芝麻豆腐。」—— 「要」對我們來說並不是不禮貌的字眼。

但如果換成了英文:「要」直接翻譯成了「want」,用「want」提出要求就變成一件很粗魯的事,等於是在說「我就是要這個,你不能夠拒絕我」,奧客、大爺般的態度。

「I want to use the Internet.」就是一個在「字面翻譯」上正確,但「意思」卻錯了(我沒有想表達「你不能拒絕我」的意思)的例子。

這很基本,但當時我從來沒有有意識地想過這件事。

現在回想,還是很感謝大叔沒有直接白眼、喝斥我,而是以幽默、開玩笑的方式,讓我學到重要的一課。

Photo by Grace Kang on Unsplash

之二:我可以拿這個巧克力蛋糕

在瑞典上課時,有一天幾個同學下課後一起去咖啡店 fika。其中一個美國男生(外婆是瑞典人),看起來最熟門熟路的,也能夠用瑞典文點餐。

店員問他要什麼?

他指著透明玻璃裡的蛋糕,說:

「我可以拿這個巧克力蛋糕,還有一杯咖啡,謝謝!」
(Jag kan ta den där chokladkakan, …och en kaffe, tack!)

「Jag kan ta + 餐點」是瑞典點餐的常用句型,但是我聽到這個說法,都有種怪怪的感覺。

因為瑞典文的「kan」直譯是中文的「可以」,所以我會下意識的把「Jag kan ta⋯⋯」翻成「我可以拿⋯⋯」。

要是中文點餐裡面用了「可以」這個字,聽起來像是在說:「好啦好啦,我也可以點這個啦。雖然我其實更想要其他的。」—— 好像這個選擇很勉強似的,有種不太情願、高姿態的感覺。

但顯然在瑞典語的世界中不是這麼一回事。

之三:算你好狗運!

有時候我不知道自己「原來是這樣解讀語言的啊」—— 直到我被激怒、覺得被冒犯。

我的方向感很差,常常認不得方向。典型的我就是:出店門,想往右走的話,代表對的方向大概是在左邊;我會 180 度的搞錯方向。

有一次跟 H 出門,一如往常我又陷入找路困境。H 想替我解惑、接手找路的任務,便說:

「真幸運,我跟著來了!」
(Tur att jag är med!)

我當下聽到他這樣說,感覺有點被冒犯:覺得這個人說話怎麼這樣,好自大、好臭屁。但回頭看看 H 傻呆萌的樣子,好像只是單純的想幫忙,沒有要炫耀的意思。

「Tur att jag är med! 嗯?怎麼了嗎?」

我為什麼覺得他「好自大」呢?

tur 直譯為中文是「幸運」,所以在這個情境下提到這個字,我會聯想到的中文是「算你幸運」—— 他說「Tur att jag är med!」,我聽到的感覺卻是「算你幸運,我有來!」—— 哪有人這樣說話的,好白目。

為了解決我看到的(傻呆萌)和我感覺到的(白目)之間的歧異,我按兵不動,追問 H:所以「Tur att jag är med」表達的「意思」到底是什麼,是想要炫耀嗎?還是單純想表達「我可以幫忙」?

H 說,有很多可能,看你怎麼說。可以是炫耀、開玩笑、或是單純陳述事實。

這麼一說,聽起來又跟中文差距不大。但翻成「算你幸運」、「真幸運我有來」我都不喜歡。好像用中文說,只要提到「幸運」的話,不管哪個語氣我都覺得被冒犯。

於是我換個角度想:那、如果我是想要開玩笑,會怎麼說?

—— 可能是「還好」,「還好我有來」對我來說是適合的開玩笑台詞,而不會太冒犯或太自大。

「Tur att jag är med!」的字面翻譯是「真幸運,我有來!」,但我給它的感覺翻譯是「還好我有來!」。

之四:喂!

最後一個例子是 C 提供的。

瑞典人很常很常說這個字「Oj!」,中文寫起來大概是「喔喂一!」。這個字有種「深嘔」的感覺,從喉嚨深處深深地吐出來。

Oj!

C 說,一開始她覺得很驚訝「怎麼會這樣說?」、「怎麼這麼沒禮貌?」。中文裡如果出現這樣的音,感覺好像有點「嫌棄」或「厭惡」的感覺。

但在瑞典語裡面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。這個字可以用在各種情境:驚訝、糟糕、真糟糕(表示同情)、驚喜 ⋯⋯ 都可能;可能是出乎意料的好,也可能是出乎意料的壞。

例如:

Jag kan tyvärr inte komma. Jag måste jobba hela helgen.
很可惜我沒辦法過去。我整個週末都得工作。

Oj! Vad jobbigt.
喔!好辛苦啊。
Kolla!
你看!

Oj oj oj! Vad het du är i fotbollskläder.
哇~~~!你穿足球服真辣!
Nu ska jag klä av mig!
現在我要脫衣服了!

Oj! Vad gör du?!
喂!你幹嘛?!

當啷!各種狀況都適用,萬用的「oj」。

有些事情翻譯不了

遇到「翻譯不了」的字句時,我常常必須再三和 H 確認「這到底是什麼意思?」這裡的「意思」有時候是邏輯上的、翻譯上的,更多的時候則是文化或情感上的。

我在問「這到底是什麼意思」的時候,問的常常是:

  • 這樣會不禮貌嗎?
  • 這樣說的話,這個人的動機和意圖可能是什麼?

其實挺好玩的,好像文字裡藏了什麼魔法;而你也因此走進一個「翻譯不了的」字裡行間。

話語裡頭不只有事實資訊,還有意圖和情感。一句話會激起對方的某種感受,但翻譯過後,聽在另一個語言的耳裡,可能不會出現相同的感受。

資訊到了,可是好像有什麼「掉了」;有時候甚至難以描述到底是什麼。

有時候他解釋了,我還是不能完全理解,這時候就只能繼續累積:收集、觀察其他人在什麼情況下使用,看看他們的表情和前後對話。

這些好像已經不是「語言」的範疇了,而是心理、社會、人類、文化學 ;

—— 卻或許又是「語言」最重要的範疇,因為這些模糊地帶,我們才覺得語言是活的、語言代表人、語言有生命力。

附註

[1] 我想表達的「邏輯造句」,是以中文先想出一個句子,然後利用文法規則,把這個句子翻譯成另外一個語言。換言之,整個句子的邏輯是從中文出發的。

如果是「照樣造句」的話,我並不反對,倒覺得蠻好的。

什麼是「照樣造句」呢?

例如,瑞典語一開始會教自己的名字,老師可能不斷重複「我叫 Stina,你叫什麼?(Jag heter Stina. Vad heter du?)」學生重複聽了幾次之後,推知要把 Stina 換成自己的名字。

這種「替換名詞」、「部分替換」的方式,有點像小時候寫國語習作的照樣造句。我覺得這種造句法是好的學習法,也是 spoon feed 能夠幫助我們「開口說話」的原因 —— 它提供了很多照樣造句的結構、範本,讓你去替換成自己需要的內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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