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一陣子,我意識到「用外語溝通的自己」比「用中文溝通的自己」「講理許多」—— 比較不容易認為對方針對自己、比較容易站在對方的角度思考。我好奇自己為什麼「換一個語言,個性就變了」,而看了一些語言學的研究。就閱讀的印象,至少可以從兩個角度解釋「為什麼」:
1. 歷史與習得
第一個說法是:因為我們在學習母語的過程中,通常夾雜很多情緒感受(例如:與父母兄弟姊妹大吵、大哭),相較之下,學習第二種語言的情境,往往比較「冷靜」(例如:上課大家乖乖坐一排學英文)。
因此,我們在說母語時,會比說外語時,有更多情緒。
就像某種「銘刻 (imprint)」:我們不是只把字的「邏輯」意思學進去了,我們也把相關的情境也一併刻上去了⋯⋯好的、壞的、地雷啊什麼的。
所以為什麼說對方的母語,好像更貼近一個人的心?—— 大概是因為貼近更多感覺?
所以為什麼我說外語時,好像比較「理性」?—— 因為地雷和情感包袱都是用中文埋的嘛!(笑)
2. 當下想像與召喚
第二個解釋是:每個語言著重的地方不一樣、切(世界)的方式不一樣,這些「不一樣」,會在你使用語言時更關注某些面向、或是聯想到不同的事情。
例如:同樣是「橋」,在西班牙語中是陽性,因此西班牙人常用「沈穩的、有力量的」來形容橋;但在德語中「橋」是陰性,使德國人更常用「優雅、美麗的」來形容橋。(引自《小心,別踩到我北方的腳!》)

瑞典語這把刀
開始學瑞典語後,我先發現「mår」這個字對我來說很特別,它會召喚某些「中文或英文」不會召喚的感受,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。
後來想想,大概是因為「mår」是更明確的感覺字眼;因為它,瑞典語這把刀,會逼著我感覺自己「身體的感覺」。
怎麼說呢?
在瑞典語中,表達「感覺」的動詞有兩個:må 和 känna sig。
må
må 是「身體上」和「心理上」的健康狀態。我自己的理解是:「生物因素」的狀態,沒睡好、身體虛弱的「不好」,可以說是「Jag mår inte bra.」;大腦神經化學物質影響、感到憂鬱沮喪的「不好」,也可以說是「Jag mår inte bra.」。
用 må 這個字時,只會評估「好/不好/普通」。
例如:
- Jag mår dåligt. (我感覺不好)
- Jag mår bra. (我感覺很好)
- Jag mår sådär. (我感覺普普通通)
以〈觀察感覺(一)框架〉的三種感覺來看,mår 是:「身體」和「心」的感覺(例如:生物因素導致的沮喪憂鬱)。

(這個對應,是我自己的認知與感覺,不是嚴謹的語言學/文化研究)
känna sig
känna sig 則比較像是「非生物因素」的狀態,和一個人對事物的詮釋、評價、當下的心情有關。以〈觀察感覺(一)框架〉的三種感覺來看,是:「心」和「頭腦」的感覺。
心的感覺,例如:生氣(arg)、孤單(ensam)、難過(ledsen)。
- Jag känner mig arg. (我覺得很生氣)
- Varför är jag så arg? (為什麼我這麼生氣?)
- Jag känner mig ensam, arg och ledsen. (我覺得孤單、生氣、和難過)
頭腦的感覺,例如:被傷害(sårad)、被背叛(sviken)、沒有價值(värdelös)、醜(ful)、無趣(ointressant)、被利用(utnyttjad)、besviken(失望)。
- Jag känner mig sårad. (我覺得自己被傷害了)
- Jag känner mig sviken. (我覺得自己被背叛了)
- Jag känner mig utnyttjad. (我覺得自己被利用了)
- Jag känner mig värdelös, ful och ointressant.
(我覺得自己沒有價值、醜、而且不有趣)
比較一下:
「Jag känner mig dålig.」,表示:我認為自己很糟糕。
(範例引自〈Må och känna sig〉)
用中文切 vs 用瑞典文切
如果有人用中文問我:你感覺如何?你覺得還好嗎?我可以回答:我覺得很生氣、我覺得被背叛了。
但如果有人用瑞典文問我:你感覺如何(Hur mår du?),我就不能回答:我覺得很生氣(Jag känner mig arg.)、我覺得被背叛了(Jag känner mig sviken)。
—— 好啦,還是可以。
但十之八九,我會先回答:Jag mår jättedåligt.(我現在狀態很不好),再接著提到:Jag känner mig sviken.(我覺得我被背叛了)。畢竟人家都 mår 你了,一般來說都要先 mår 回去啊。
換言之,人家問我 mår,我就得拿這把溫度計戳戳我自己當下生物性的存在狀態,看看我的感覺如何;然後我才能加上我的心情、我的詮釋。
用中文思考時,感覺和詮釋的界線比較模糊、兩者混雜在一起,因此我可能更專注在「原因」、「為什麼」等大腦的分析詮釋,而跳過了身體的感覺。
但用瑞典文時,mår 不允許我這麼做 —— mår 給「身體的感覺」保留了一個特別區,在這個動詞底下,我只能專注於「身體當下的感覺」。
在中文思考時,不小心被跳過的,在用瑞典語這把刀切時,可沒有含糊的空間。
—— 這就是瑞典語這把刀,如何逼著我感覺「身體的感覺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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