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午四點,陽光灑落;我坐在台北車站外,看著 H 上演他的「腳踏車打包秀」。
我心情挺好的,悠悠哉哉,看他身手俐落、發揮創意的打包腳踏車(好上火車)。我喜歡看人身手俐落、發揮創意。
他拿出一個伸縮布皮帶來捆綁,我說:「啊,這個好有創意啊!原來皮帶還可以用來綁東西!」(仔細一看,上面寫:tillhör posten —— 這傢伙,又盜用公物⋯⋯?)
半個小時多以前,我在台鐵長長的人龍中等著買票,H 因為要顧他的腳踏車在遠處等著。看著前面二十幾個人的隊伍,想到 H 之前答應我「會計劃旅行,你只要人來就好了」,我簡直快要牙起來。
「你不是說你會計畫嗎?為什麼票都沒買好?」我的開場白已經想好了。

我不耐煩地排著隊,一邊在心裡盤算著要不要乾脆放棄排隊、走出隊伍,衝過去找他理論(吵架)。這時候,H 傳訊來:「嗨!我連上公用 wifi 了,如果有什麼要問我的,可以用 Skype。」
我知道這是他努力幫上忙的方式,然後我就無法生氣了。

—— 那一刻,我理解到他的「計畫」不是我的「計畫」—— H 之前的確有告訴我台北到花蓮的火車票價、也告訴我「有很多班次都可以搭」;
這就是他的「計畫」了。
雖然對我來說,「計畫」通常包含著「訂好確定時刻的票、問好腳踏車相關的事情」,然後就「不用傻傻的在這裡排隊」了。
看到大廳長長的排隊人龍,我們原想找個不用拆車的方法,但詢問相關細節、評估一番後,還是拆車比較方便。
一個人到櫃台買票的時候,我充分感受到了「不知道」的瞬間加壓 —— 我沒拆過腳踏車,不知道拆車要多少時間 ——「要選半小時後的班次?還是一小時後呢?」我不想等太久、更不想錯過火車,這中間的拿捏讓我壓力急速飆升;更別說後面那一雙雙等著買票的眼睛了。
我的內心再度牙起來,想一拳打在 H 身上:「都是你!都是你讓我落入這種討厭的壓力情況,都~是~你~啦!」但想這些有什麼用,還是快點決定吧。
我迅速決定,買了一小時後的車票。決定落下,猶豫的壓力浪也落下了。
「呼⋯⋯。」
我知道人在「未知、必須快速決定、有希望的特定結果」時,壓力會變大、會急躁不安,但我還是第一次這個清楚地感覺到有股「浪」在我內心升起:它抓住了我、讓我的腦袋焦慮地高速運轉。然後、在「確定」出現時,瞬間落下。
我和 H 會合。邊走、我邊說著:
「我剛剛在買票的時候,壓力很大,因為我不知道拆車要多久的時間⋯⋯後面又有很多人在排隊,我沒辦法傳訊息問你,只好隨便選一個決定了。」我試著平緩不帶指責地告訴他。
「我知道,你一定很有壓力吧。我想一個小時來得及!拆車應該二十分鐘就夠了。」
「呼⋯⋯。」呼一口氣,把這個壓力情緒放下。
我們到車站外面找了塊空地,準備拆車。天氣不錯、陽光很好。
H 拿出剛才和腳踏車行老闆要來的超大塑膠袋,得意的一放 —— 娃,只裝得下半輛車。還有半輛車裸體在外面。這、下、糟、了。
我感覺到自己內心的計畫狂在小小的騷動,又快要牙起來了:「什麼?!我真不敢相信,你居然沒有準備好可以裝車的袋子?!天啊,這下我們要怎麼趕上火車」。
但眼前的 H 看起來不太慌張的樣子。我心想:「嗯?是不是我太執著於『我的方式』了?」於是決定按兵不動,繼續看眼前的秀播下去。
「哇?怎麼辦?哎,要是我知道我們需要大袋子,就可以從家裡帶幾個過來。我家有那種超大的黑色塑膠袋。」我說。
「你知道這附近有沒有那種『什麼都賣』的店嗎?」H 問。
「有!有光南!」我拿出手機地圖,告訴他位置。然後往新光三越一比「應該是在那個後面那邊」。
我討厭趕路,就留在原地看東西,他一人咻咻咻地出發。我有點擔心萬一他找不到、或是無法和店員溝通時怎麼辦?但我還沒來得及太擔心,他就咻咻咻地拎著黑色大塑膠袋回來。
然後身手俐落的包裝起來。
我坐在一旁,悠哉地曬著太陽,看著 H 上演他的「腳踏車打包秀」。
—— 不得不說,真的蠻快的,而且真的蠻有創意的。雖然袋子不夠大,但他準備了幾條可以用來纏綁、固定的繩子,算是有準備啦。
我想著剛才,要是我真的生氣了,說出:「什麼?!我真不敢相信,你居然沒有準備好可以裝車的袋子?!」,現在我們之間的氣氛,應該會糟糕很多。我可能會逼著他去最近的捷安特買攜車袋,他可能會生氣地反駁我這是不必要的消費。
我沒有被內心的控制狂主控、沒說出批評的話;H 迅速地打包好,我們也順利趕上火車。
這時發現:當時決定買一小時後的火車、而不是半小時後的,真是太幸運了;否則我們鐵定會來不及。
而現在上火車前,我們還有買咖啡的時間,和享受咖啡的好心情。
上面這些情節,發生在短短一個多小時內。
有時候我有點「害怕」我自己:覺得自己為什麼這麼「不單純」、內心小劇場這麼多。然後當我在腦海裡百轉千迴,想著各種可能發生的情況,和自己到底要怎麼應對時,眼前的 H 像個白紙小男孩一樣,活在當下。
他的腦袋是真的太空了(稱讚之意),所以我無法對他生氣。
然後,我身處的時空也跟著慢了下來。
就像:如果你的小孩全然天真地對你的行為發問,你會突然驚覺「對呀,為什麼一定要是這樣呢?有沒有可能是那樣呢?」一樣。
生活會有一種變得「比較清楚」的感覺,但不是因為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,而是微小的細節都打到了心裡。物理上的動作沒有變慢,但我感知(perceive)的速度變慢了:細節放大了、想法和行動之間的距離拉開了 —— 我看到自己原本無意識的假設、慣性的反應、還突然多出一種「居然沒有馬上生氣」的餘裕。
(當然我還是有生氣的時候,只是會多出這種「什麼?在這種我通常會生氣的狀況,我居然可以冷靜地換個角度想?我是被下蠱了還是要成佛了?」)
跟 H 出門,有時候就像在看一場「事情會解決」(Det löser sig.)的實境秀 —— 如果我能保持平靜,讓他以自己的方法做事,的話。
我需要比他更多的計畫,才能覺得安心;他不像我計畫周全,總說「事情會解決的」。
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有點像無聊的大人,在小孩正要開始說「我告訴你噢,我要這樣做⋯⋯」的時候,就忍不住打斷,告訴他「世界不是這樣運作的」,而不讓小孩說完、也不讓小孩用自己的方式做事。
和 H 一起,就是我練習「事情有可能以不是我想的方式完成」的最好機會;我在實境秀第一排,學習放鬆一點、信任一點。
「計畫」當然不是一件壞事,但有時候「計畫」的確限制了我的想像。我會下意識地覺得,「如果不是」依照「A→B→C」這樣的計畫,事情怎麼可能解決?
若我一個人像唸咒語般,念著「事情會解決的」,可能會有效,但鐵定不如 H 主演那麼有效。—— 因為我是「想要相信」,他是「真的這麼相信」,也很多次都是這樣過來的。
一個方法要能運作,需要方法本身,和「真的相信」這個方法的人。
比如:他想剪頭髮,幾天後走在日本街上,就被(男)設計師搭訕,獲得一個在高級沙龍免費剪髮的機會。
比如:我知道《POPEYE》出了一本關於台灣的特輯,但想著自己看不懂日文,就沒買來看。H 這個連漢字都看不懂的人,居然買來看,還真的從裡面找到他想去的店家。
我在火車上偷偷觀察他的秘訣 —— 勤能補拙,認真的盯著雜誌上的字 ——「我要很認真很認真把這些字的形狀記下來,然後在地圖上找到它捏」,他說,一邊露出一種「哈哈!我找到一個好方法了辣!」的得意表情。
當我羞於開口詢問時,他會說:「其實人都會因為自己能幫助別人而很開心的。」他求助,但也全權承受自己的「無計劃」—— 不認為別人有義務幫助他、自己積極地解決眼前的狀況。
我覺得好像就是這種「求助但不依賴」,並且「誠心感謝任何協助」的狀態,讓他很容易獲得協助。一種 ⋯⋯ 把施與受變成一件對雙方來說都愉快的互動,的能力。
我看著他的留白、填滿出發時未曾想過的發生;搭著他的順風車,體驗這種「沒計畫的計畫,最後也都會很好的,甚至會有驚喜!」的感覺。
我在這之中被激怒、感到焦慮不安,也在這之中累積我對「留白」的信心和好感覺。
—— 就像是留時間、好讓別人有機會認識你,留空間、好讓你有機會認識別人一樣;
留一點空白,世界才有機會幫你;
留一點空白,世界才有機會展示給你看,一種比你的計畫,更好玩的方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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