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次聚會,K 丟出了這樣一個問題:
你們不覺得這社會很奇怪嗎?在我們唸書時,我們學習著如何社會化。但現在我們畢業了、工作了,卻又好像要學著「去社會化」—— 要知道自己的熱情、要找到真實的自己⋯⋯,什麼的。
如果一開始就要我們「去社會化」,為什麼一開始要花這麼長一段求學時間「社會化」呢?
—— 「社會化」後再「去社會化」的意義是什麼?
在場的人,好像多少都分享著這樣的感受;但沒有人有答案。話題很快地轉往下一個主題,這個問題卻留在了我的心上。
我天生就是乖寶寶 —— 直到我不再是的那一天
我生來就是一個喜歡守規矩的乖寶寶,我也不知道為什麼,我就是這樣。
媽媽到現在還偶爾會提起:你念中班的時候,老師說「你們OOO(我的名字)好乖喔!老師一轉身,全班都開始聊天講話,只有你們OOO乖乖坐在位置上。」
我彷彿還記得那個畫面(不知道是真的記得,還是從媽媽多次的複述中重新創造了一個回憶)—— 我坐在班上的最後一排,前面是白板。我沒有找旁邊的同學講話,因為我沒有想要講話。
對我來說,沒有什麼「厲害」或「乖」的:我並不是拼命克制自己想講話的「天性」好符合班級的規定;我好像就是喜歡守規矩,守規矩給我一種安心感。
我知道人們為什麼說我乖,但那並不是我努力的結果;相反地,很多「不乖」的人,可能比我還要努力。
那感覺就像是:
我天生下來就帶有的想法感受,和社會期待很符合:我把「學生」當成我的工作,這是一份我剛好有能力做到的工作;工作之餘,我會做些自己感興趣的事,但沒有一樣興趣會讓我想要推翻我的工作、辭職不幹。
因為乖寶寶的自帶屬性,升學過程中,雖然難免和家裡有衝突,但我並沒有非常嚴重的叛逆期;可能是因為我沒有一個掙扎著想要確立,卻和旁人對我的期待不符合的「自我」吧。
一路順著社會期待走,也順著受到社會的肯定;我並不覺得有哪裡不好。當時,我覺得生活像是爬樓梯,只要按部就班地、把腳下的樓梯走好,就好了。
一切都是那麼的順理成章。
突然失去的意義感
後來因緣際會去了瑞典交換學生,緊湊的學期突然中斷了,取而代之的是「只要沒有冷死、有安全回來就好了」的最低「生存要求」。(之所以標準會這麼低,是因為乖寶寶如我,擔心達不到國外學校的標準而延畢,進而喪失碩士班推甄入學資格,在交換前就把畢業所需學分都修完了。)
我突然多了大片的空白時間可以自己思考。一個和社會期待不符合的「自我」,似乎就在心中萌芽了。這個芽慢慢長、慢慢長,在我畢業工作數年後、突然躍入了主角的位置。
我到現在還記得那種感覺:
在這之前和之後,我都沒有感覺自己像是「背上有個 togggle 鍵」那樣地生活著;就只有在那個感受的那一刻,我突然覺得一切「感覺」都不同了。
我有一個客觀說來「很適合我也很難得」的工作、很優秀的交往對象,參與著能夠學習到許多事情的社群。但我突然覺得自己生活的一切都好無聊。
我不明白這種感覺的切換從何而來,但它是如此強大 —— 我突然想捨棄一切:我不想繼續現在的生活了,但我也不確定自己到底想要什麼。我迷惘著、摸索著;摸索著、迷惘著。
隨著時間過去,K 所說的那個問題 —— 「社會化」後再「去社會化」的意義是什麼?—— 成為我生活中更切實的體會。它不只是一個抽象、不著邊際的問題,而是我困惑的感受。我想著:
於是在遺忘多年後,最近,我又撿起「『社會化』後再『去社會化』的意義是什麼?」這個問題來思考。
當年的那個想像
最初聽到、思考這個問題時,我腦中對「社會化」後又「去社會化」的想像是這樣的:
- 生活在社會中,人不能隨心所欲,有些規則得遵循。
- 於是我習得了一個又一個的規則,像是一步一步,穿上了一層厚厚的盔甲,這樣就能得體的應對進退了。
但是這副盔甲實在太重了,而且身邊的人們開始跟我說:
- 你這樣,我都不知道你到底真正是誰⋯⋯你真實的感覺是什麼呢?
於是我得一步一步把身上厚重的盔甲脫掉。但是這盔甲已經黏得太久,所以卸下時,皮膚也被拉扯的很痛。我不懂,如果最後都要脫掉的話,一開始為什麼要穿上呢?
穿穿脫脫,白費的努力、受傷的自我 —— 這是我當年的想像;但我並未滿足於這有點悲傷的意象。我覺得事情應該可以不只是這樣。
某天洗澡時,我又想起這個問題;然後我重新想像了一次。
想像 1|就像光與暗:背景場的對比
我先想到身心靈最常見的「相對性、對比、背景場」:

—— 嗯⋯⋯等等。這樣想好像不對。我和我的朋友們,會覺得自己經歷了一趟「先社會化、後去社會化」的歷程,大概是因為我們的背景雷同,都從「好學生」這個位置出發。
但應該也有人是反過來的吧?例如那些「改邪歸正」、「浪子回頭」的人?
想像 2|有人從那邊開始:我們都走著「兩個半圓」拼成的完整

- 有人先社會化、後去社會化:先成為一個太乖太沒個性的好學生、好社畜,然後再想方設法突破這圍城。
- 有人先去社會化、後社會化:先超狂野、超狂飆,想幹嘛就幹嘛,然後有一天突然意識到「不!我的人生還有其他人」,慢慢收斂回來。
「這樣嗎?」我想著。
想像 3 |踩著交錯的石頭前進:必須交錯、才能前進
—— 等等,但是如果我從出生開始就不社會化,也不學著與他人和諧共處,一路維持著嬰兒式的自我中心,難道,那就是所謂的「真實的我」嗎?
嗯⋯⋯好像不是。完全沒有社會化的我,好像也不是「真實的我」。我想起耍公主脾氣、要求對方接受這個番得要命的「真實的我」的荒謬場景。

左邊是去社會化、右邊是社會化,我們左右左右地往前,最後找到一個舒服的自己。
想像 4|界線:動態的平衡
像是一條動態平衡的界線。

想到這裡,我覺得自己好像離題了。
——「怎麼從社會化和去社會化」這麼「大」的主題,變成了「人我界線」這種日常的動態平衡呢?好像哪裡怪怪的,但又說不上來。
「好吧,算了,今天就先到這裡。」
我拿了張紙條,把幾個圖形大概畫了畫,然後把紙條收到抽屜裡,擱置這個問題。
夢的答案:妳駛過這片荒野大地
過了幾天,有一天早上醒來,我突然清楚地記得兩個夢。其中一個夢,是一段從心底浮現的訊息。我意識到這個訊息是對我前幾天所想的「社會化和去社會化」的那個問題的回應。
睡前,我困惑的想著「社會化後再『去社會化』的意義是什麼?」。醒來,心底留著這段訊息:
妳駕著船,駛過這條溪流;
妳駕著吉普車,橫越這片荒野大地。
妳不去讚嘆自己既有在水中航行的能力,也能探索礫石沙漠,
卻在這裡一直糾結著:「到底船是對的?還是吉普車是對的?」
我真是不懂。
妳說:「如果『船』是對的,『吉普車』的意義何在?
如果『吉普車』是對的,『船』不就是完全的浪費時間嗎?」
我真是不懂。
妳不去讚嘆溪流的美、和荒野無盡的神秘,卻在這裡分辨對錯。為什麼呢?
不是因為第一段路是水路,所以妳學會了駕船嗎?
不是因為第二段路是陸路,所以妳學會了駕車嗎?
不是因為妳說妳想體驗開船的自己,所以我們在第一段路放了水路嗎?
不是因為妳說妳想體驗開車的自己,所以我們在第二段路放了陸路嗎?
夢所前進的方向,和醒時大腦所努力的方向完全不同。夢不像大腦那樣,試圖「決定」什麼,而只意欲傳達一種感受 —— 一種遼闊的感受。站在這個感受之上,我可以看著看似矛盾的安排而不感覺糾結。
夢的答案讓我覺得自己是被看重的、同時是有能力的;夢安定了我的感覺。
那天之後,我就沒有繼續想這個問題了。我沒有答案,但我和它的糾葛似乎暫時告一段落了。
看起來好像是夢給了我渴望的答案,所以我放下了;可是我心裡卻同時有另一種相反的感受存在,覺得是我與這個問題已經走到一個段落了,所以出現夢的意象作為一個象徵性的結束(closure),被醒時意識所記得。
後記:「突然失去意義感」這件事
「突然失去意義感」這件事,聽起來很可怕 —— 所有我相信有意義的累積、努力,竟然可能在一瞬間失去其意義。這會讓人迷惘,不知道是不是該再在任何方向付出自己的努力,「萬一哪一天,我又被 toggled,又再一次感覺落空,怎麼辦?」
的確如此,不過我都拿這個經驗安慰自己。我的阿Q邏輯是這樣的:
這個「被 toggled off」的感受,也讓我明確地體會到「意義感和客觀條件無關」:我的生活沒變,但我的意義感就這樣突然消失了。所以:達到社會期待的成功,無法保證意義感;沒有達成社會期待的成功,也不見得就感覺不到意義感。
延伸閱讀
- 聽起來可能有點「方便」,怎麼我問了問題,夢就給我答案了?但其實像這樣的夢並不常出現。我想夢大概是等著;在適當的時機,夢才會傳遞感覺引路。→ 〈夢中的感覺〉
- 用意象思考 →〈自私 vs 無私:相反詞的五種樣子〉
- 突然失去的意義感 →〈On Writing:因為消失就是存在的證明〉、〈記:一段緩慢而冗長的低潮時光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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