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昨天,很少傳文字訊息的 H 傳來:「你對風水了解多少?你知道床要怎麼擺放,風水最好嗎?」平常好管閒事又有點資訊強迫症的我,一定會馬上打開電腦,搜尋「風水」,仔細分析比較一番後,擷取出重點回報給他(像回報給老闆一樣)。
但我昨天很放鬆,就回「哈哈,什麼也不知道!」然後繼續窩著,享受我的假日追劇時光。
一段時間後,H 傳來房間照片。和我想的一樣,他正在整理房間,重新思考傢俱的擺放位置。MUJI 床邊放了一張形狀像是鳥居的矮桌子,看起來很清爽。
「哇~東西變得好少!我無法想像你房間東西居然變得這麼少!」
「對啊,我把很多牆上的書架都拆掉了。在頭上懸掛這麼多東西,好像不太好。我想再買個床頭板,看起來比較像大人,風水上好像也比較好。」
可以想見他在房間和客廳來來回回,搬東西、整理,然後不時又跑到客廳用電腦查「風水」的樣子。
「我很喜歡現在這樣,比較清爽。不過我又得賣傢俱了,原本放在臥房的一個櫃子,太佔空間了。天吶,家裡現在又變得好亂⋯⋯」
「哈哈,你是說除了照片拍到以外的地方,都超亂嗎?」
「對⋯⋯啊!我好累喔~而且等等十點還要去打網球。」
「十點?!你是說晚上十點?!天啊,你們也太厲害了吧,我鐵定不行。」
H 和朋友在週日的晚上十點要去打網球,這位朋友還是兩個小孩的爸爸。比起 H,我更佩服這位爸爸,在工作和照顧小孩之餘,居然還有力氣在晚上打網球。要是我應該只會想軟爛在家追劇休息,或是補眠。
「他可能更需要吧,他最近工作量很大,需要運動休息喘口氣。」
和 H 有一搭、沒一搭的聊著,我感覺自己又回到那個感覺裡了:我在這裡放鬆的看著他,做他喜歡的事情,並因此覺得好玩、開心,的那個狀態。
我只是看著他,腦中沒有「我覺得你應該⋯⋯」、「我覺得這樣比較好」、「之前⋯⋯」、「那以後如果⋯⋯怎麼辦?」這樣的字句。沒有強迫、批評;沒有「我想要的」;也沒有過去和未來。
我想起我們認識的最初,那時我或許也是這樣看著他的。我們住在同一個學生宿舍,他常常用完廚房後,櫃子會沒關好、或是檯面上會留下一小撮灑出來的高蛋白粉 —— 就是當小偷絕對會露出馬腳的那種手腳不俐落。
我看了覺得好笑,怎麼會有這種人;但也喜歡讀到這些他存在著的痕跡。看到灑出來的粉,就知道「啊,他今天去健身房了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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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喜歡讀著一個人存在著的痕跡」是愛的一種展現 —— 對一個人的存在欣賞、好奇,想要理解他的內在世界;而不一定是愛情。
就像在書上讀到別人的筆記,有的時候會覺得很暴躁:「真討厭,干擾了我的閱讀」;但也有的時候,會對寫下這些心得的人的內心感到好奇:「啊,他是這樣想的啊,這段話讓他有這種感受啊。」—— 取決於寫下筆記的人是誰、和我們是否有連結,也取決於我們當時內心的狀態。
這些或凌亂或整齊的筆跡,就是一個人存在著的痕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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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 很少以文字表達他的情緒感受,所以我讀他的生活。
我看著他 —— 看他在我的注視下放鬆又自在;這種放鬆與允許並不是理所當然的,我們不會對任何人都敞開自我。
這樣的互動,沒有「非得如何」的強迫;在你願意說的時候、我喜歡聽。
2
我想起以前也曾有人這樣看著我,像我現在看著忙東忙西的 H 那樣。那時候的我好像不擅長看著別人,不是有點自顧自,就是希望別人能「一直看著我」;我沒有安全感。
當我「自顧自」時,我是好玩的、有趣的,我會精力充沛地投入自己好奇的領域,認真地實作、找解答。有個人看著這樣的我,說他就是喜歡看著我這樣。
那時候我不太明白,以為他喜歡的是我「這樣」—— 好奇、有活力、聰明,所以我不安:覺得他雖然喜歡我「這樣」,但當我不是「這樣」,變得難搞又沒安全感時,他或許就不喜歡我了。
3
很長一段時間,我覺得自己不會愛、不適合愛、不懂愛。我覺得所謂的「愛」就是「付出」:是「看著別人」的那個人。
可是我喜歡「被看著」:我想要有個人看著我,然後我可以自由地、看向我好奇的任何方向。
—— 嗯,聽起來自私,而且不夠成熟;像是小孩依賴著大人在需要時接住自己那樣。
我想我心底也知道,而這「隱約的知道」,也是我不安全感的來源之一:我覺得只有「看著別人」的人,是付出愛的人;「被看著」的我,是獲得愛的人。被看著的我,是「什麼也沒做」的「壞人」;而我早晚都得長大,變成會看著別人的那種人。
4
後來發現,事情可能跟我一開始想的不同。
當他說「我喜歡看著妳這樣」時,他不是喜歡我「這樣」,而是喜歡「我」。我在「這樣」時,看起來很開心;而他喜歡看我開心的樣子,所以他說:我喜歡看著妳這樣。
他關心我、把心放在我身上,所以當然會喜歡看我快樂、發光的樣子;但不安全感卻讓我一直搞錯重點。
重點不是我「好不好奇」、「聰不聰明」,重點是我「自在的是自己」。
是我自己先入為主,對自己設下了很多標準:「這樣」是好、「那樣」是不好;「這樣」的我,我能接受,但「那樣」的我可不行。
因為我不能接受某些樣子的自己,所以當他說,「我喜歡看著妳這樣」時,我聽到了
「我喜歡看著妳這樣」,而不是
「我喜歡看著妳這樣」。
「我喜歡看著妳這樣」 —— 我喜歡看著妳,無論妳是什麼樣子;這樣也好、那樣也行。
我喜歡看著妳。
5
另一個我當時沒意識到的事,是:被看著的那個人,雖然「什麼也沒做」,但他的「自在是自己」卻滋養了他人。我們能給他人的,不只是我們表面上能具體給出的,還有我們的狀態 —— 我們存在的方式。
我想起一場婚禮上,新郎對新娘說:謝謝妳是一個那麼善良的人。
當時,我心裡不太理解「為什麼似乎總是女性要扮演關係中那個柔軟的存在?為什麼男性可以出去闖世界、見識各種人心險惡,女性就要當那個『仍然善良的人』?」
後來我懂了,也明白了自己當時的不理解:我那時還未真正理解與肯定陰性特質的價值,所以我反叛著新郎的「善良說」,認為女性也該「像男性一樣」。
我不理解,是因為我還沒感覺到;我還沒感覺到「存在的方式」是如何感染著身旁的人。
就像跟著小小孩,我們會重新找回那好奇的眼光、和內在的赤子之心;身邊有個善良的人,我們也會更容易觸及自己心中的柔軟之地。
我們喜歡感受身邊人的美好,因為那讓我們感受到存在於自身之內的美好 —— 所有人類的特質,如潛能般,存在於所有人類之中 —— 我們可能暫時忘記了、遺失了,但身邊的人讓我們想起來,並以自身作為實證,示現著「那是可能的」、「那是存在」的。
以前,認為邏輯、陽性特質、物質、成就才是「好」的我,誤以為這樣柔軟的狀態,根本是「什麼都沒做」、「什麼都沒有」;後來我才知道,「狀態」不像便利商店的咖啡,想要的時候就能用金錢換得一杯;「狀態」是日日夜夜的累積,靠不了別人,也急不來。
而要能處在那保有內心溫柔的「狀態」,「要做的事情」可多了;這些事情不見得有具體的形象,所以看不到 —— 這些事情是在心裡面做的。
6
若關係是一種「交換」,那或許「被看著」的,真的是那個「只有獲得、沒有給予」且「早晚要還回去」的「壞人」。我看著你,只為了交換你不離不棄地看著我,直到永遠。
但如果關係不是一種「交換」,而是真誠地相伴 —— 我看著你,因為我也很喜歡這個有你存在的當下 —— 那「被看著」的,和「看著」的,是互相給予著的。
如同他們說,獲得愛,可以感受到愛;給出愛,同樣可以感受到愛。因為愛是一種連結。
我想起她說「謝謝你讓我知道世界上仍有可愛之人」,想著這句話的真正涵義或許是「謝謝你讓我感受到,自己能這樣去愛一個人」 —— 我的勝利,並非是成功辨識出你是個「可愛之人」;而是你的存在,使我的「愛的給與」成為可能。
When two people relate to each other authentically and humanly,
God is the electricity that surges between them.
當兩人真心互動時,神是彼此之間奔騰的電流。
– Martin Buber
我一直當著愛的接收端,渴求著保證,直到有一天發現,「啊,原來當發起端是這麼一回事啊!」原來,當兩人處於真誠與平衡時,當「發起端」和當「接收端」是一樣的事情:
只要把真誠的電流接通了,我們都一樣感受著愛的美好。
我看著你,然後明白原來「被看著」的人同樣給予著,以一種較為不明顯的方式 —— 因為有一個想要看著的對象,當內心的溫暖流向對方時,自己也暖和起來了。
想起你時,我在心裡照著你。
7
我想起你說「當妳自己就好」,但我不明白;
我走到你的位置,試著去當那個「看著人」的人。
然後我明白了。
我離開了你的愛,然後明白了你的愛;
我離開了你的愛,然後明白我並沒有離開。

8
當我覺得自己漸漸明白什麼是「愛」時,我好像也越來越不明白什麼是「愛」了。
一開始,我總想確認自己「得到了愛」;後來,我開始覺得自己「不會愛」—— 我覺得自己很不擅長給予,也不是那種會溫暖陪伴、療癒誰的人,勉強著自己「努力讓其順利」,但失敗的更慘;再後來,我發現原來「自在的是自己」也能是一種「給予愛」的形式。
它變成了:兩個人都做自己想要的樣子,而彼此相伴。
其實我一開始也是這樣主張的,我覺得真正適合的關係一定是「做自己」就好;但我那時候還不夠明白「做自己」是什麼,而把無理取鬧、依賴都當成了「做自己」。然而關係中的「做自己」是一門高深的學問,牽涉了:自我負責、誠實、溝通、界線。那「自己」並非是最軟爛、最不費力的那個自己,而是要去成為的那個「自己」。
9
有一天,我想著和 H 的關係,想著它為什麼不是一種「超熱烈、超濃烈、最愛中的最愛」的感覺,卻反而是一種未知;不是黑暗不安、花花公子遊戲人間的那種「未知」,是類似大自然很廣闊而總有我們不明白的「未知」。想著想著,這句話突然在心裡冒了出來:
我想著:也許我們各自都有自己擅長去展現的「愛的形式」,那是我們「是自己」時,很自然能給出的一種形式。有點像是:在圍繞著「照顧家」的工作中,有些人可以輕易把打掃整理做得很好、有些人則擅長以料理療癒自己和他人。在圍繞著「照顧人」的互動中,或許也是如此。
我可以給出各種形式的愛,但我最擅長、對我來說最自然的,或許是⋯⋯真誠的好奇?—— 我總是覺得自己對人沒什麼「愛」,也沒有什麼可以「給」的,但我對人充滿了好奇。
什麼是「真誠的」好奇呢?我接著想 —— 嗯,可能是⋯⋯
- 不具目的性:不是為了要攻擊你、討好你、評斷你、分類你,而問這些問題
- 不預設立場:把對你的想像「清空」,讓你自己去定義
- 我的心也在:說話的時候,我的心也在;處於當下
念頭又繞回 H,我想著自己能「給」H 什麼?腦中只出現一片空白;我好像沒有「東西」可以給他。
「嗯⋯⋯可能是『空間』、『自由』、和『好奇』?」
空間和自由是空白;好奇也是一片空白,因為好奇就是可能性 —— 我不覺得你過去是這樣,未來就一定是那樣;我不覺得你沒有這個,就一定做不到那個。我對你有許多猜想,但沒有「絕對是如此」的預設。
10
有時太沈浸在提問的世界,我會忘記「有人對我好奇」是什麼樣的感覺。這時,有人問起我:「你是怎麼想的呢?」我才又想起原來「有人對我好奇」,是一種蠻好的感覺:像是遞了一個麥克風給你,讓你說自己的故事;也像是遞了一個火把給你,驅動你往未知的心靈探索。
「所以我也能把這種感覺送給別人嗎?當我對他們真心感到好奇的時候」我想著。
好奇,是承認人和世界還有其神秘之處,然後信任自己的探索能力,有一股動力往前;
好奇,是明白人和世界的不確定性,卻對這不確定性有一股信心,看見其中能萌生的可能。
——「喔!在你問之前,我沒想過那裡還有東西呢!」這種感覺。
而那探索同時是一種擴展,一邊發現、一邊創造。那不是就「坐等我們發現」的靜態項目,是一種隱約成形的可塑性:隱約成形的是「藍圖」,可塑性是「自由意志」與「選擇」。
我對你好奇,是:我不把你放入標籤和框架之中,對你沒有預設、也不假裝知道屬於你的答案;我聽你說你的故事。你有一股神秘的吸引力、創造力,但要如何解釋這股力量,在於你。
我只是好奇。
11
我想起第一次和 H 聊天,我們坐在宿舍的客廳裡,我問著他瑞典和瑞典文化的問題。他後來跟我說,他那時就覺得我人很好,對人熱情感興趣、很親切好相處;我渾然不覺。
我只是好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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非常喜歡妳的文章
謝謝妳文字的力量,字字句句溫柔、深度又精闢地描述著人們的情感與內在世界,將許多抽象的概念具象化。
要這樣覺醒且客觀地陳述自己的改變,真的不容易,也很好奇這樣的改變花了多久時間
希望我有一天也能慢慢藉由自己的改變,帶著我那極度不安全感的戀人一起雙向流動:)
謝謝你
時間,我也不知道要怎麼算耶?
大約同時,我開始透過書寫探索自己的信念和感受
靜心冥想看來「加速」(?)了整個過程,但我的反思也仰賴過去 15 年發生過的事、遇過的人。
現在的狀態是舒適的,但有時也會懷念那時、那些願意陪伴不夠成熟的我的人,和那些摩擦、爭吵、不愉快。當時的自己不太成熟,但也因為我的不成熟,體會到了「啊,有人願意在這樣艱困的條件下與我相處、和我互動啊⋯⋯」的體驗。這些體驗也都是過去了不會再回來的,所以好像也沒有必要「趕快通過」。
列出了我的時間,但時間與進程的快慢並無太大意義。
祝福你們☀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