偶然看到 F 的一篇文章,以「曾經的控制狂」給予建議「如何應對控制狂」,覺得又學習到好多。在這篇文章和底下的討論中,又對「情緒勒索」有了新的認識。
外表堅強,內心脆弱:我害怕的是⋯⋯
F 的文章寫得很到位,情緒勒索者只會勒索自己的「能量補給包」—— 那些關係最親密的人。
我不會想對朋友發脾氣,也不太會感到不安,但我對我的男朋友非常依賴。
我依賴男友作為我的情感依歸,一個「不管怎樣都不會丟下我、都會愛我」的存在。當時的我,以為我是要找一個會聽我說話、接納我情緒感受的人。現在看來,當時的我,期待的是一個「理想爸爸」。
在關係中,我像個小孩子,無法作為一個情感獨立的人和對方互動;我不是在找一個平等和我互動的對象,我在找「爸爸」。
我的外在看起來很好:成績好、個性好、長相也不差,但我的內心深埋著不安。我很怕對方只是因為我表現出的這些「好」才喜歡我,我害怕當對方一旦知道我有多麽差之後就會不要我。然而我面對的方式不是修正自己的「差」,而是表現出這些「差」,然後要求對方接受這些「差」。
所以我的情緒勒索是這樣的:
- 「你如果不⋯⋯就是不夠愛我」
- 「你如果在乎我,就不會⋯⋯」
我不會貶低對方,不會說「都是你害我」、「你這個爛人」、「你不夠好」⋯⋯,我害怕的只有兩點:
我會認為對方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(愛與給予的能力)。因此,如果對方沒有依照我所想像的關心我,我就會認為「對方不是不能,而是不願意」—— 為什麼不願意呢?因為不夠愛我。
在我們爭吵、意見不同時,我期待對方像「全能的爸爸」,把自己的難過藏起來,全心哄我。而我就像個無法照顧自己的小孩,擔心被情感性的遺棄 [1],擔心對方不再在意我的感受、不再 care、不再試圖理解我。
因為我心智狀態上變得像個小孩了,所以我無法理解:眼前的這位,不該是我「全能的爸爸」,而是我「平等的伴侶」;作為平等的伴侶,對方一樣需要我的關愛和理解。
換言之,當我陷入情緒勒索狀態時,通常有兩個特色:
- 把對方想得太有能力(關愛與情感付出的能力)、把自己想的太沒有能力。因為沒有能力讓自己感到開心,所以試圖透過情緒勒索的方式,改變他人的行為,以獲得幸福快樂的感覺。
- 一味認定對方就是不在乎我、也不需要我。所以不管我如何行動,對方根本就不會難過、也不會傷心。
這兩點,再加上我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情緒感受,也不知道如何以一個比較健康的方式,面對關係中的衝突,結果就成了激烈的爭吵場景:
- 我運用從小學習到的「咎責式的」、「規則式的」溝通方式(而不是情感式的),和我腦袋的小聰明,開始瘋狂調用各種傷人詞彙,來表達自己的難過。
- 那當下,我想要傷害對方(激起對方的反應),因為當他為我難過了,我就知道他是在乎我的。
- 但我也並不是真的想要傷害對方,只是很挫折;卻因為不知道怎麼以健康的方式表達或修復這種挫折,而折磨著身邊親近的人。
我想表達的其實只是「我很難過」、「我想感受你在乎我」,可是卻用傷人的話一刀刀割在對方心上;我太沈浸在自己的痛苦中,而無法感覺對方也會受傷。
說來諷刺,我在關係中經歷的第一種爭吵模式裡,我就變得像我爸:吵起架來無法自己停止、口無遮攔;而我的男友就變得像我媽:默默不說話忍受一切、好言相勸試圖讓我平靜下來。
我變成了憤怒的爸爸,找到了一個像我媽一樣溫柔包容的人,然後複製了我爸與我媽的爭吵模式。
以前聽人家說,情感關係中的相處模式,和小時候的家庭模式、和父母相處的狀況有關,我都覺得「怎麼會?我覺得還好啊?」三十歲後發現,一切還真的有跡可循。
站穩自己的核心,然後提出要求
後來是怎麼修正自己的呢?遇見了不同的人、發生了很多事,最後我真的受不了自己情感無法獨立造成的各種鬧劇,決心改變自己,才開始好轉。(延伸閱讀:好轉從靜心開始〈靜心冥想如何改變我〉)
在這條路上,不只是 H —— 一路上遇到的男友、好友都以某種方式幫助了我,不管是給予我真誠的關愛、或是讓我意識到自己的問題。所以那句話是真的:「It takes a village to raise a child,養育一個孩子需要一整個村莊」,看來要讓自己內心的情感小孩成長,也需要不少人的幫助。
但 H 真的教會了我很多事,或許可以說是「H 2.0」教會了我很多事。
在我第一次和 H 交往時(H 1.0),H 也被我的小我 [2] 伎倆耍的團團轉。我不是有意要耍他,我只是⋯⋯很不安定,找不到自己的內在核心。我雖然喜歡他,卻對遠距離和異文化全然沒有信心,對感情猶豫不決:有時候覺得行得通,有時候又因為害怕而逃避、封閉自己。溫柔的他,就這樣隨我的情緒起伏震盪。
我們分手後,他獨自一人踏上單車旅行,去了很多地方。
在那之後,H 就變成一個不一樣的人了;所以我們第二次在一起時,互動方式也完全不同。
這時候的 H,雖然爭吵時也會有情緒、一樣會生氣、難過,但他的核心明顯穩固很多,不會再被我的小我伎倆整的頭昏亂向。
除了在第一篇〈作為一個情緒勒索者〉提到的幾點:
- 不批判,也不一定要選邊站
- 溫柔但是堅定地踩著自己的界線
- 不要隨便道歉
- 把感覺當成一件重要的事情
還有他:
- 內建了優秀的爭吵模式(見〈問題是:我喜歡跟你吵架〉)
之外。他還有一個幫助我改變的地方,就是:
- 對我提出要求
這種要求,不是像我情緒勒索發作時,對對方所提出的那種「要求」;不是不安全感發作、想要下最後通牒時,所提的那種「要求」;也不是積怨已久,一次爆發出來要求平衡的那種「要求」。
這之中,有一種微妙卻又非常明顯的差距,很難用言語描述。
我的感受是這樣的:H 自身是一個平衡狀態,他關心我,但不害怕失去我;他一個人也很自在。他明確知道自己的界線(不是玻璃心的那種界線)。他視我為平等的伴侶。他對我有要求,是因為他相信我有能力,我只是「不想」、「不願意」、或「不習慣」。
這樣的他,對我說出:「我覺得你也應該要付出努力,我們應該在中間相會,而不是每次都要我配合你的想法」時,這句話會「直達天聽」—— 衝破小我的防衛,打到我的心 —— 讓我突然「醒」過來。
但不是因為他說的那句話裡,隱含了某種神奇的「溝通技巧」,或他試圖透過話術操縱、說服我;而是因為他所在的狀態。
我們第一次在一起時,他可能也說過類似的要求;但當時沒有任何作用,因為那時候的我不是現在的我,那時候的他也不是現在的他。那時候的我們就是鬼打牆。
我記得有一次,他來台灣找我,晚上送我回家。他可能有點累了,所以對我說:「妳不是倡導性別平等嗎?為什麼還需要我送妳回家呢?」
我一聽,小聰明動動,很快反擊:「我不需要啊!我只是想要。難道你不想要和我有多點時間相處嗎?」
H 1.0 一聽,反駁的力道突然都沒了:「我是想要和你相處沒錯⋯⋯,可是,可是這樣好像有點不公平?」聲音越來越小。
「不然以後我都自己回家好了」我故作決絕地說。
「不,那不是我的意思⋯⋯」H 1.0 無奈地結束了話題。
我那時候真的有點霸道;不安全感的那種霸道。
可是後來他變得不同了;他變得能處於自己的核心,然後向我提出要求。
而聽到他說出那樣的話的我,也不需要事先讀過什麼溝通書籍,才能辨識出「他現在是一個平衡的人,不會受我情緒勒索的動搖」。
我就是感覺到了。
我會感覺到 —— 他現在是來真的了,我不能再這樣番顛下去了,我得像個成熟的大人才行(Now he’s for real. I can’t do this anymore. I have to gather myself and clean my own shit.)。隨著這個「我必須收拾自己,成熟起來」的感覺,我同時也會感覺到一股「我有能力做出改變」的感覺。
朋友會開玩笑地說「H 真的是妳的再生父母耶,哈哈!」—— 但這玩笑是真實的,H 真的教會了我如何以一種更健康的方式去面對關係中的情緒。以某種方式來說,他還真的是我當時需要的那位父親:他展現對我的關懷,卻也同時告訴我人要有界限、也要尊重別人的界線。
他展示給我看,一種成熟的父性力量;如此一來,我也才能在自己的心中,找到內在的父性力量。
以前沒有人教過我這件事:我不是被當成公主捧在手心疼(被寵壞,同時變得更依賴而害怕失去對方),就是被憤恨或無助地提出要求,要求我修復什麼、證明什麼。這兩種都不太平衡;像是在兩個極端中擺盪。
不過有趣的是:雖然結果是 H「教會」了我,但他從來沒有想要「教導」我:他從未想要解救我、或幫助我改善我的溝通模式,他就只是在我旁邊做他自己。他關心我,但他有他的界線,他讓我知道:他的核心扎得很穩,不管我們吵得再兇,他都不會失去自己。
像一棵樹。
在我身邊,做你自己
現在的我,會想像一個圖:情緒和規則在表層,感受與愛在底層。

當一個人沒有與自己的內在感受連結時,會很需要各種「規則」來維持安全感、控制情緒;他的根是淺的,所以需要表層有很多東西,好感覺自己的存在、自己的安全。
而當一個人能夠與自己的內在感受連結時,就是一個安定、平衡的人,像是一棵扎根很穩的樹。因為扎根夠穩,所以他知道:風會過去、雨會過去;冬天有冬天的寧靜、夏天有夏天的燦爛。他會定定的坐在那裡,感受一切。
情緒勒索的我「活得很淺」,不懂得與自己的感受連結;所以當「情緒」的暴風雨一來,就被吹得東倒西歪,陷入亂七八糟的「情緒」和「規則」大戰。
那時的我,會一直和對方強調「我需要你依照這些規則」來和我互動,這樣「我就會知道你是愛我的」、「我就會安全了」,但其實這些都只是治標不治本,我從來沒有真正安全。因為真正的安全一定要從自己出發,而無法從他人獲得。
所以,如果這時對方誤信我的話,加入了我的「情緒」和「規則」大戰,我們只會一起在表層鬼打牆,最後兩敗俱傷。
後來我才知道,我需要的,從來不是我很利的嘴巴告訴對方的那些「安撫的話語」;我需要的,是對方的真實。
曾經我和一任男友的關係是:每次我情緒勒索時,對方都非常有耐心的傾聽、試圖依照我所要求的「修正」、或是用邏輯解釋「事情不是妳想的那個樣子」。但我每次還是鬼打牆,情況沒有好轉。直到有一天,他到了某個極限,終於受不了了,說了一句:
聽起來很傻,但那時的我真的沒有意識到對方也會痛,直到他真的說出來。在那個時刻,我瞬間就懂了:這才是我真正需要聽到的話。
我需要他向我表達他真實的感受,不用「保護我」(僅管我表面上看起來顯得多麽脆弱而需要保護)、也不要加入我的情緒大戰和規則操弄。當他這麼做時,我的感受也會被喚起;當我的感覺被喚起,我就能跳脫以往的慣性情緒反應模式,而感覺到他的傷心、和他的在意。
我其實不需要他為我做什麼,我最需要的,是他在我旁邊「做他自己」—— 真實的那個自己。

就像在第一篇中寫的:
人的狀態,像是樹根、樹幹,是核心;而人說的話、做的事情,像是枝葉、果實、花,是邊邊角角。
情緒勒索的我,總是想要看到那直接明確的「結果」,想要看到那些(我認為)代表愛的「枝葉、果實、花」。但如果沒有核心,這些東西都是空虛、一瞬即逝的;如果沒有核心,所有的「有」,都只會在短暫的快樂後帶來更多的「萬一失去怎麼辦」的不安和依賴。
所以,我需要的不是和誰討來「枝葉、果實、花」,而是人在我旁邊示範給我看:如何當一棵扎根很穩的樹。當這棵樹開花、結出果實,渴望分享時,我們分享。當這棵樹想要冬眠,渴望把葉子和繁華都收起來時,我們不分享。當這棵樹想要離開,想讓種子乘著風,到世界的另一端旅行時,我們說再見。
因為「在我身邊,做你自己」,重要的不是「在我身邊」,而是「做你自己」;
當你成為了你自己,其中的力量,也會鼓舞我成為我自己。
附註
[1] 我以前對自己的情緒感受覺察真的是⋯⋯很鈍。鈍到有人跟我說「你這樣讓我有被情感性遺棄的感覺」,我聽不懂「情感性的遺棄」是什麼意思。
雖然聽起來可能有點誇張,現在的我也很難理解當時的我為何不懂,但 20 幾歲的我真的聽不懂。
一直到後來,自己慢慢反思這句話,才發現:「啊!原來『情感性的遺棄』是 —— 擔心對方不再在意我的感受、不再 care、不再試圖理解我」的感覺啊⋯⋯。
所以,在我害怕「情感性的遺棄」的那個當下,我其實無法具體描述出我害怕的是這個。
[2] 小我
身心靈的書常常會用到這個詞。寫文章時,我想著我所說的「小我」定義是什麼呢?大概是:
- 「焦慮依戀時,覺得當下耍番耍賴到極致的我,就是『真實的我』」的那個我
- 「不懂得收斂自己,只會一直要別人為自己負責」的那個我
⋯⋯這些,都是我的小我。
稱為「我」是因為:在那些當下,真的會很真實的覺得「沒錯!這就是我啊!」;但是一旦跳出某個框架、放下某個慣性反應,就會赫然驚覺,那樣的模式多麽僵固,像是帶著一個面具、一種角色在生活,還死不脫下,好像脫下就會要了我的命似的。
當跳出這樣的模式時,即使只有短短的一瞬間(被某句話「直達天聽」、或「震碎」時),也會體認到:那樣的我,是小的。作為一個存在,我比「那個模樣」還要廣大 —— 因為我正看著「那個模樣」的我,在前台表演著。
雖然不知道到底有多大,但至少大到可以「退一步」,看到那個「小小的我」;雖然不知道到底有多大,但也還能進一步,成為一個更大、能夠容納更多的我。
[3] 本篇部分內容整理自〈作為一個情緒勒索者〉底下的留言回覆;整理成完整的獨立文章,比較好閱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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