H 和弟弟起了爭執,兩人一直無法取得共識。眼見越吵越激烈、越吵越看不見和平的曙光,H 和弟弟喊話:「我們暫時別說了好不好?」弟弟卻不願意停止:「不行,你不能每次都這樣逃避。」繼續不停地說著。
H 沒轍,只好逃開現場。一臉沮喪的和我說:「我好累,我不想要再像這樣繼續互相說傷人的話了,可是他就是不願意停止。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。」我靜默無語。
我沒說話的原因是:不知道要說什麼。我看到 H 的難過和沮喪了,也看到在這個場景下,(以局外人來說)弟弟「不願放手」的⋯⋯荒謬?不成熟?但我和弟弟是同一類人,我知道那個「不願放手」底下是什麼;我能理解他只是想要「好好把事情講完」、「好好取得共識」。
—— 這是好幾年前的事了,我們幾個一起出去玩,過程中的一次爭執場面;現在我還記憶猶新。
我以為我已經把這個經歷的反思都學完了,但現在重新寫出來,才發現還沒:我想起之前遇到害怕衝突的 A,心裡的第一反應仍是認為他「逃避衝突」、「逃避對話」—— 一如故事中弟弟看待 H 的觀點。
但作為一個局外人,我知道 H 或許真的逃避衝突吧,但一部分原因是他有顆柔軟善良的心,他不喜歡吵架中的互相傷害。
可是我怎麼沒想到呢,A 可能也是因為有顆柔軟善良的心。
面對衝突的兩種類型:不願放手 vs 太快放手
我發現,面對衝突、爭吵時,有些人會和我一樣:有種「不願放手」的傾向,很執著,想要「當下吵完、當下解決」。
這樣的人,通常嘴巴很利、反應夠快(才能夠持續地吵下去),擅長用語言表達自己。比較無法忍受「架沒吵完」的模糊狀態,會希望趕快達到一個共識。因為,唯有關係中遇到的問題解決了,我們的內心才能回到平靜。
我們表面上看起來很兇狠、得理不饒人的追著對方不放,其實內心蠻脆弱的:我們需要關係的和諧來恢復自己內心的平靜。
否則我們會有種焦慮不安的感覺:就像吃飯時臉上沾到了醬汁卻沒有去擦、晾衣服時衣服皺成一團卻沒有好好地抖開來、髒碗盤堆在水槽沒處理,而你清楚知道「夜晚、台灣、老公寓」加上沒收拾的廚房等於什麼。對我們來說:現在,就是處理爭執最好的時間;我們難以忍受拖延。
從好的角度來看:我們重視關係、不害怕衝突、勇敢面對;從壞的角度來看:我們沒有自己消化情緒的能力、過度依賴、需要外界的平和才能維持內心的和平。
「不願放手」的我們,通常會遇到的對象都是「太快放手」—— 就像我遇到 H。「太快放手」的人通常不喜歡吵架,覺得吵架傷感情、沒必要,會想要趕快大事化小、小事化無,讓暴風平息就好。有時候這樣的招數奏效,安撫了對方;但也有時候,對方會說:你根本都在敷衍我,沒有想要好好討論的意思!
我曾經對 H 這樣的做法很不滿,會在他轉身離開後硬把他抓回來吵🤣,或是快步走到他要去的無論哪個方向,擋在他的前面妨礙他做他要做的事,抗議著:「我們還沒講完呢!」
但隨著相處的時間增加,和我見識到 H 和弟弟的相處模式(某種程度上有如 H 和我)後,我也有了新的反思。
「太快放手」這類人
我發現,被我指為「太快放手」、「逃避衝突」的 H 這類人,或許只是因為「技能點在不同能力上」,所以面對衝突的反應方式和我不同。
他們通常嘴巴比較不利 —— 無論是過去經驗讓他們不願意這樣說話,或是天生就比較不擅於用語言表達自己 —— 所以無法招架衝突中的唇槍舌戰。
但他們也有些我沒有的能力:
- 第一,他們對關係的感受似乎比較有深度
他們能夠與不完美的、模糊的狀態共處。他們可以暫時放下衝突、繼續日常,依然感受與表達對彼此的關心。他們不像幼稚的我:一吵架,整個注意力都被衝突拉走了,而看不見其他的事物,也無法感受彼此間依然存在的連結。
- 第二,他們能夠自己消化負面感受
有一次,我和 H 約好在市中心的某家商店碰面,他要陪我選衣服。結果因為溝通失誤,我們搞錯了店面:市中心有兩家分店,距離不遠,H 以為是第一家,我以為是另一家。就這樣,我們各自都等了對方一個多小時,卻遲遲等不到人。只好各自放棄回家。
那天他剛好手機沒電(還是什麼原因我忘了),我們無法用手機聯絡。會等到一個多小時,也是因為我們彼此那天的時間都有點不確定:他下班後過來,我下課後過去。我本來想著可以一邊逛一邊等,等他來了就可以直接幫我選;最後時間真的超過太多了,才失望決定先回家。
回家後,他問我怎麼沒去?我說我等了一個多小時耶!他說他也是:「你知道我一個大叔在女裝店有多尷尬嗎?😩」我們都不太高興;但發現原來是誤會一場,搞錯店面後,H 就直接放下了(just like that!)。他說:
我當下真的傻眼貓咪(是這樣用的嗎?好像不是🤣),覺得他太神了。因為在店裡遲遲沒等到他,「想要一起逛街卻沒達成」的挫折感還在我心中,卻又不是誰的錯而也沒什麼好吵的⋯⋯我還在那裡猶豫著下一步該怎麼辦,還不知道要怎麼消化心中的那股鬱悶感的時候,他就在我面前直接放下了!
後來我說:那我們可以一起去附近散散步嗎?順便去超市買點東西?他說好。和他一起出去走走後,我心中的那個結才化解。我好像是需要那個「一起走走」的和諧,去感受我們之間已經沒事了;同時也覺得自己心中那個「沒有一起逛到街」的遺憾受到補償。
那天以後,我發現世界上最珍貴的能力之一,就是:自己消化負面感受的能力。
自己消化負面感受的能力
自己消化負面感受的能力,是以健康的方式,一個人,去消化那不舒服的感覺。
不是透過無節制的飲食、菸酒、追劇、購物、工作⋯⋯來麻痺自己,也不是透過情緒勒索他人、相互依賴。
一個人怎麼做呢?可能是內觀、信仰、沈澱、運動、興趣嗜好、藝術表達、吃好睡好、親近大自然(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可以無限制吸收你的負能量,但是大自然可以 —— 每次想到這裡,都忍不住讚嘆大自然的神奇和珍貴)、找到自己轉換心情的方法。
並不是完全不能尋求他人支持,而是不把自己所有的重量放在某個人身上;不期待某個人當自己的「救世主」。
有時候我會想:如果每個人都有「自己消化負面感受的能力」,這個世界一定會很不一樣。可是這麼重要的能力,為什麼小時候沒人告訴我、也沒人教我呢?為什麼我們似乎花了很多時間學些不太重要的東西?🤔
溝通的第 0 步:找回那個平靜
這個「自己消化負面感受的能力」,其實也是「任何溝通的第 0 步」。
談到關係裡的衝突,很多書都會直接切入「如何溝通」、「怎麼說話」,但我發現:如果有一個人是我光「想起」、「見到」,內心就不能平靜的(不管是什麼樣的負面情緒感受),那我得先練習找回我內心的平靜,才有可能再談溝通 —— 特別是在沒有專業治療師(平靜的第三人)的協助下時。
當我和一個人的關係,已經累積太多負面回憶、偏見、誤解、痛苦時,很容易一說話就失去平靜。這個時候,最好的溝通,其實是暫時不要說話。但不說話不是壓抑、逃避,是給自己獨處的時間,一個人練習在「想起對方時,能平靜」。
以前,「不願放手」的我,無法忍受關係中「架沒吵完」、「沒有達到和平共識」的狀態,會想要不斷透過和這個人「言語和解」、「邏輯溝通」、「言語共識」來化解爭議;但當雙方都累積了情感傷害時,這件事幾乎不可能。我會指責對方「根本沒有嘗試去理解我」,而對方會指責我「只是想要自己是對的罷了」。
後來我放棄了言語溝通這條路,開始在自己的內心世界下功夫。
以下兩個,是我對「無法溝通的人」的練習 —— 如果有一個人,是我想起來,內心就會浮現不愉快的情緒、開始對這個人批判、不滿,這是我會去做的練習。
目標是:讓自己在想起這個人時,內心能保持平靜。
練習一:觀照自己內心的感受
平靜不是壓抑,是靜靜地觀照自己內心升起的所有感受、接納這些感受。想像自己是廣闊無邊的大海,情緒感受是一波一波的浪。
觀照是「看見」。具體來說,我會用內心 OS 描述出來:
- 想到這件事,我覺得很難過
- 想到這件事,我覺得很生氣
- 我感覺到我的胸口緊緊的、呼吸很淺,我很緊繃
如果內容涉及「論斷」—— 「OOO 不對、OOO 做錯了」—— 我會在前面加上「現在的我覺得」。
- 「現在的我覺得」OOO 不對
- 「現在的我覺得」OOO 做錯了
這是為了提醒我,這只是「現在的我」的觀點;它有可能並不全面。它大概不是對方的觀點;對方應該覺得「錯的是我」。
接納是「允許」:我允許自己現在和這些感受待在一起,這樣就好。我允許自己想哭就哭。我允許任何自然的情緒表達,只要它不傷害自己或他人。我允許自己「什麼也不做」。我允許感覺存在,並且不急著趕走它。
如果有一個人,我一想起來就不平靜,我就一次想一點,慢慢去「看完」我那全部的感受。
平靜,來自一次又一次的覺察。
練習二:送愛的觀想練習
除了直接觀照自己的情緒感受,我也會用另一個循序漸進的方法:
這個方法是從詹姆斯‧多堤醫師的《你的心,是最強大的魔法》裡看來的。
「有宿怨或痛恨或痛恨的人」,不見得是多壞的人,而是指與我有未解的心結、未處理的衝突、未理解的對方選擇,的人。這些人,其實常常(曾)是和我很親近的人:家人、親人、舊情人。
我「知道」他們不壞,但我心裡還沒就這件事達到平靜。
這時候,我會利用這個練習。
第 4 個步驟很簡單,第 5 個步驟普通,第 6 個步驟很困難。我會循序漸進,看自己一次能做到多少、就做多少。不是強迫自己給討厭的人祝福,比較像是「測試看看,現在的我,可不可以給討厭的人一個呼吸時間的祝福?⋯⋯兩個⋯⋯三個?」。
不行的時候,用心中的那個愛的感覺、溫暖的光照著自己內心的糾結。這樣就好,不用勉強自己前進。
一開始當然非常不容易。當我觀想「送愛給一個內心對他還有心結的人」的時候,我可以感受到我內心有不和諧、矛盾的感覺。
但這個方法是自己一個人就可以練習的:我要做多、做少,完全取決於我自己。我不必去說服別人接受我的觀點,也不必去強迫自己接受他人的觀點。我只要好好的、慢慢的,去把心裡這些不愉快的感受撫平。
我對這個練習的想法是:
- 它幫我接受我們互動的現狀。接受「也許我們的關係就是這樣,永遠也不會改變」;我接受我們可能「永遠也無法理解彼此」。試著原諒對方、也原諒自己。接受也許「不互動」就是我們最好的互動方式。
- 它幫助我清理舊有情緒,讓我不會一看到某個人、一想起某個人,就掉入我和這個人「過去互動所累積的傷害和不滿」中。它讓我可以慢慢回到一個中立的狀態。
我內心對一個人的想法、感受、和狀態,即使我沒有說,對方也一定隱隱約約感受得到。如果我陷入「我們舊的互動模式」,對方也會被我拉回「我們舊的互動模式」。
所以我一個人就能為自己、和對方做的事,就是想辦法保持自己的平衡、平靜、和覺察。
當我能處在中立點,我才能在看似僵局的狀況中,創造新的互動模式。
一個人和解兩個人的爭執
這兩個方法,可以適用於任何「無法溝通的人」:也許是你們之間的不滿已經太多,每次見面都無法平靜的對談;也或許是你們已經不再聯絡、或無法聯絡。
我以前很執著於溝通的形式:總覺得我必須 —— 把這個人找出來、面對面講清楚,達到共識,握手、彼此擁抱後道別 —— 這樣,才算是圓滿。即使要分手,也希望是在彼此理解的情況下好聚好散。
但事情哪有那麼簡單呢;有時候,就是做不到。
因為形式上的不可能,我才轉而去面對那更抽象的本質、我自己內在的感受。
身心靈常說「做內在的功課」—— 聽起來好像有點抽象,其實說的就是類似這樣的事:自己往自己的內在看,看到這一團混亂、氣結、批判、憤怒,然後學著轉化、平靜下來。
我曾經想:可是,這樣,我還是沒有和對方溝通到啊,這難道不是一種逃避嗎?真的有效果嗎?
—— 真的有效,不過這個效果並非「世仇可以突然神奇和解」,而是我內心狀態的改變。
隨著時間過去,一點一滴的累積,我漸漸可以在想起對方時回到那個中立的狀態了。感覺到這樣的狀態,我也才發現:以前那個急於溝通的自己,看似積極要解決問題,其實根本沒有準備好真正和對方溝通;我的「積極」,好像是一股急於要達到某種表面和平的躁動、不安。
只有當我不需要「共識」來使自己內心平靜時,我才能拋下成見,去好好理解對方,也好好表達自己。我與這個人的關係,雖然在表面上沒有改變(沒有具體的行動、對話發生),但是在我心裡已經有所不同了。
怎麼說呢⋯⋯當初希望「當面好好溝通」的我,應該會覺得這樣的做法沒有意義吧 —— 不過是自己在自己的心裡「想東想西」,有什麼用?—— 但體會了「想起對方時,內心感受的轉變」的這個我,會覺得是有意義的:現在的我,無論是要再和對方見面,或是永遠不聯絡,都能處理得比以前更好。
當我們在追求意義時,常以為「答案」會是一套邏輯的解釋、效果的保證;但有時候,意義其實是一股感覺 —— 我覺得有意義,因為我感覺到了「感覺的轉變」,感覺到了以前的我無法理解、無法想像的一種狀態。處於這種狀態之中,我感覺到這個(看似沒用的)過程是有意義的。
「意義」是一個不同的感覺狀態;是追求著意義、質疑著意義的那個我,還沒去到的地方,還沒體會過的可能性。
「處理自己內心的衝突」聽起來像是對「處理關係的衝突」的逃避;其實這兩者是相輔相成的。這和相處有點像:
當我們能夠一個人消化衝突,我們會更知道如何兩個人好好溝通。
所以,「處理自己內心的衝突」當然不是從此就再也不溝通了,而是調整自己的狀態 —— 直到下次對話的時機出現。
後記
[1] 這兩個練習是從〈作為一個情緒勒索者〉的留言回覆中整理出來的。想這麼做一段時間了:覺得這樣會更好閱讀、也更好查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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