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時候很浪費,雖然不能說是過著「奢華的」生活,但的確沒有媽媽那一輩愛物、惜物。想要什麼(不貴的)東西,不會考慮很多就去買;時間過了、不再適合了,就捐掉或丟掉。國高中時收集了超多扭蛋、布娃娃;定期汰換不再適合的衣服;需要時,都買全新的美術用具,但常常用不完 —— 國中時買的粉蠟筆,只用了兩成,閒置 20 年後終於清掉。
我以前大概很享受這種「新」、「多元」、「變化」的開心吧;或者我其實沒想那麼多。
以前覺得媽媽很奇怪,明明不缺錢,為什麼東西壞了總是想辦法修修補補、看怎麼樣能繼續用,這樣不會很辛苦、甚至有點「憋屈」嗎?
1
一個最好的例子,就是我們家陽台的曬襪架。
這是一個圓形、塑膠的曬襪架;我已經不記得我們用了多久。一開始,夾子連接圓形吊盤的地方斷了,媽媽就自己用塑膠繩一個個接上,繼續用。後來吊盤要掛到晾衣桿的地方也斷了,媽媽就用包粽子的棉繩重新接過;三條線平衡的很好,穩穩地掛在那裡。
所以它雖然是一個圓形的塑膠曬襪架,但基本上 80% 都已經被媽媽重新製作過了。
多年修改下來,媽媽會很有心得的分享:「我發現綁粽子的棉繩很好用,而且長時間收納也不會像橡皮筋那樣,會融化;看起來又很漂亮。」當我們購買 IKEA 毛巾時,每一條毛巾上那短短的、綁住毛巾的小段棉繩,媽媽也會洗一洗後收起來,要掛、綁什麼東西時就可以用。
以前的我不會注意到這些,也無法感受「惜物」的快樂。不知道是年紀到了、還是辭掉工作讓我少了錢、多了時間,因此改變了我的心境。
現在看到這個曬襪架,我會覺得可愛又好笑:曬襪架一點也不貴,有誰會像媽媽這樣一修再修、修到面目全非還繼續用呢?—— 只剩下那個塑膠圓盤是原始的商品了。但在這個「醜醜的」曬襪架裡,卻能看到媽媽的時間、媽媽的心、媽媽的創意,因此令我開心。
再仔細想想,令我開心的,或許還有一個原因,就是:媽媽並不是帶著「憋屈」的感覺修補東西的。
媽媽並不是想著:家裡好窮、我們沒錢買新的,所以「必須」盡量修改東西、延長東西的使用壽命;她只是平靜愉悅地使用著已經有的每一個東西,若是真的該換了,她也不會勉強著用。
或許是那種「我已有我所需要的」平靜,感染了我。
2
那天和媽媽從市場回來,拉著菜籃;菜籃的拉桿對我來說太短了,必須要微微彎著腰去拉,走起路來不是很舒服。在十幾次的彎腰拉菜籃後,我終於忍不住問她:
媽媽說:
媽媽現在因為年紀大,有點變矮了,但以前和我差不多高;所以這個拉桿對過去的她來說,應該也是有點太短才對。為什麼媽媽可以用這樣的菜籃用十年,我卻用十幾次就想找一個「讓我的腰更舒服」的拉桿長度呢?
我們這個世代的人,似乎總想著要找到那個「完美合用」的東西。是嗎?
3
以前媽媽偶爾會唸我「浪費」,但可能體諒我唸書累、工作忙,沒時間處理這些,並不會常常嘮叨。媽媽會把不常用的物品仔細分類整理,收到整理箱中,讓我們需要時可以使用。
媽媽是家裡花最多時間整理的人,卻也是擁有最少個人物品的人;但她從不缺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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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以前會看著自己堆滿的衣櫃想:
如果現在讓我給一個答案的話,我可能會說:答案是「餘裕」吧。如果心裡有餘裕,惜物的感覺就會慢慢到來。心裡的餘裕常常也和時間的餘裕相關。
如果我心裡沒有「急著要去哪裡」、「急著要成為的人」、「急著要完成的事」,我就比較容易感覺自己踏實地踩在當下;當我如此時,也比較容易感受到物品的可貴。
這其中,有一種鏡子般的對稱關係:當我越想要成為那個「完美」的人,我也會越積極尋找、擁有「完美」的物品;反之,當我不急著完美時,我也不會消費上癮。我對待世界的方式,其實就是我看待自己的方式。
慢下來之後的我明白,惜物不見得會有一種「憋屈」的感覺;如果是打從心裡想這麼做,而不是受迫於道德或經濟條件,那是一種簡單的快樂。修改過程中動用創意,除了好玩,也會有種「賦能」感 —— 我可以依照我自己的需要,修改、調整物品,這是一種很棒的感覺。
就像如果你會做自己最喜歡的料理,你就可以在任何時候,做這道料理來滿足自己;你可以隨著當下喜好調整調味料、食材的比例,決定今天要吃辣一點?還是吃淡一點?過程中滿足了發揮創意的需求,也在經驗中不斷學習。
在消費主義氣氛下長大的我們,被灌輸一種若是「什麼都不必自己做」、「什麼都有錢讓別人幫你做」是最棒的享受,的思想 —— 但其實,人需要的是平衡的生活:要有能力,可以在需要時請人幫忙;也要有時間,可以在想要時自己動手做。
「什麼都不自己做」並不是最享受的生活。
每個人都需要一些動手做、花時間的過程,療癒自己、照顧自己、平靜自己。
4
我活到三十幾歲,才第一次修改褲頭的鬆緊帶。
想來真是荒謬,三十歲以前的我,連「改褲子的鬆緊帶」這種簡單的小事都沒做過。小時候是媽寶,長大之後漸漸忘記「改褲頭鬆緊」這個選項,只懂得「買過一條新的」。
有一次買短褲時沒考慮清楚,試穿時覺得腰的鬆緊可以;洗過再穿後才發現:長時間穿會覺得太緊。因為是家裡穿的家居服,就決定自己動手試試看。
把褲頭「開腸剖肚」,把鬆緊帶剪掉再接長一點點;比想像中的簡單很多。沒有專業的美,但誰會去翻開你的褲頭內側看呢?
我沒想到的是,這個小小技巧讓我感覺更自由了 —— 以後,如果鬆緊需要簡單調整,我可以自己修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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選擇衣服時,「版型、尺寸適合自己」是最重要的;而「找到適合的版型、尺寸」有兩種方法:
- 尋找:搜尋、比較各種商品,找到完美的唯一
- 修改:就已有的選項進行修改,符合自身需求;或量身定做
以前我太相信第一種「尋找」,認為:「有那麼多的商品種類,怎麼可能找不到適合我的?我只是需要知道聰明的尋找方法」。但大量製造的衣服,永遠是用「平均值」的方式去設想的:讓 80% 的人穿起來有 80 分的適合;不會如量身定做般完美,但已經能夠接受。
實際上沒有人會完全符合平均值,我卻仍幻想著:只要知道正確的方法,我終會在衣海中找到自己的 100 分。這種對「正確的方法」的信仰,大概也是「知識至上」社會下的產物吧?
後來,我漸漸發現:懂得「修改」和懂得「尋找」一樣重要。有時候一點小修改,就能讓 80 分變成 100 分,且遠比直接找到那 100 分來得更省時、省力。
那天,我穿著一套喜歡的衣服,去見好久不見的朋友。在等十字路口的紅綠燈、享受著陽光時,忽然意識到自己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改過:
- 二手白色無袖上衣:自己把太短的內裡加長了,之後就非常喜歡。
- GAP 綠色亞麻長褲:材質很舒服,柔軟也不太會皺;但褲長實在太長,請裁縫師傅改短後非常完美。
- TEVA 涼鞋:穿去露營之後的某天,鞋底分離了。修鞋的師傅說「用膠黏沒用」,幫我用針線一針一針的縫,現在它可穩當了,而且手縫針線和原本的民俗風格搭配起來相當和諧。
我到現在還記得,修鞋師傅說「膠黏沒用,雖然用縫線會看得出來,但只能這樣了」那惋惜「不是最完美解法」的語氣。
其實我覺得很完美。
5
我開始發現:用心製作、修補的東西,會散發出獨特的美感。
之前家裡整修時,媽媽麻煩泥作師傅在門外做一個小緩坡,避免每次樓梯間洗樓梯時水積在門口。我們本來想得很簡單,「只要有緩坡就好了」,都是水泥我們也不介意。但沒想到那位師傅仔細地加上漂亮的石頭,做了一個很美麗的緩坡。
這位師傅好像真的很喜歡泥作,工作時很投入,優雅又細心地慢慢弄平、整好。他幫我們加碼做的花石頭緩坡,雖然不是什麼「大師等級作品」,卻散發著看不見的光芒而閃閃發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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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起以前曾經想過一個問題:
現在我的答案是:是的,工作成果不僅是看得到的實體,還包括人在工作時的所有感受 —— 好的或壞的。心意或疲倦。喜悅或壓力。所有的心意和過程都在那裡,但能夠感知到多少,取決於我們的感知能力。
我們可能在一個領域的感官非常敏銳,在另一個領域則否;我們在輕鬆愉快時可能更為敏銳,在壓力大趕時間時則否。
一個被用心照顧著的地方,會帶給人愉悅的感覺;一頓帶著愛煮出來的料理,會帶給人心靈的滋養。這些東西沒有看得到的「價格」,我們有時甚至可能沒有有意識的察覺到;但我們的生命時刻仰賴著這些心意 —— 人的心意、大自然的心意。
6
修改衣服時,我喜歡搭配瑞典語廣播;後來則更喜歡靜靜地縫、靜靜地重複。「機械式的動作」若是出自自己的選擇和意願,就是平靜和療癒心情的活動。
在這「一次動作針往那邊過去、另一次動作手往這邊回來」的過程中,有時候我會想起一位國中同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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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有一位很不熟、沒說過幾次話的國中同學。印象中,他每天都在修雨傘。只要雨傘壞了,他當天就課也沒心情聽了,全神貫注地想要修好那把雨傘。
同學、甚至老師有時候都會忍不住調侃他:
他只是傻傻地笑著、不說什麼,很快低頭繼續修他的雨傘;他不太會主動與人起爭執、也不介意別人調侃他修雨傘;他的個性有點特別、有點我行我素,與眾不同。
以前的我,不懂他為什麼不懂得「排列事情的優先順序」—— 上課不就是要好好聽課嗎?
現在的我,想起他對修雨傘的執著,竟然覺得謎之可愛,還興起了一股佩服之情。隨著時間過去,我漸漸明白:啊⋯⋯原來這種可以不顧他人眼光、看法的篤定是難得的;更遑論面對別人的訕笑時,可以不動怒,只是傻呼呼地繼續自己的道路。
「就算明天核爆,我今天還是要把這把雨傘修好。」擅自幫他加上了這樣的內心 OS。
國中的我沒想那麼多,但現在回想起來,覺得他可能有點亞斯特質。我猜想,他的家人應該是很溫柔地接納了他的特別,所以當時的他雖然不同,卻不是一個「滿身是刺」的人:他很喜歡看書、蠻有氣質的,衣著也總是乾淨整齊;看起來營養良好,稍微有點肉肉的。
因為被用心照顧著,所以雖然他的社交能力和常人不太一樣,但他也沒有因此變得陰鬱不安、或防衛心很強。他就像是活在自己的泡泡裡;一個安全的泡泡。
讓一個特別的人不會成為一個長滿刺的人,背後想必是巨大的溫柔和接納吧。
以前的我看不懂這些;現在的我由衷佩服。
經歷過長長的低潮和自我懷疑後,我開始看出原本看不出來的東西、察覺原本察覺不到的溫柔。低潮不可愛,但它的確像是生命的顯影劑;如果沒有感受過低潮的威力,沒有感受過那股「格格不入」、「無法正常」的感覺,我就感受不到「讓一個特別的人沒有刺」,是多麽巨大的一股溫柔。
而這些不容易看見的東西,卻是組成一個人最重要的東西。
後記
這篇的草稿寫於兩年前;整理「不放」資料夾時又讀到,決定放上來。
現在的我,不太修改衣服;但也沒有需要修改的衣服。大多時候,安於少少的衣服;然後每年夏天,似乎會因為天氣炎熱而崩潰一次,覺得沒有適合的衣服穿⋯⋯。在崩潰 —— 冷靜的循環中,Z 字型往下調整,慢慢減少不必要的物品。
關於菜籃,我們還是用著同一個菜籃。在打定主意尊重媽媽意見不更換後,創意就自然跑出來了:我先用毛巾當延長帶,繞過菜籃原本的把手,這樣我就不必彎腰駝背也能拉。後來發現綁大型行李箱的行李綁帶更好用:牢靠、俐落、好握,同時又能讓閒置物品發揮功用。🥳
曬襪架還在。風吹過來的時候,它會轉啊轉的,像旋轉木馬一樣;轉啊轉的,散發出一股「自得其樂」的感覺。—— 「就算明天就會被換掉,我今天還是可以在這裡吹風~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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