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大之後,我發現每個女人對性、性慾的經驗和感受差異非常大。
有人覺得性是歡樂的遊樂園 —— 好玩、享受,這邊走走、那邊玩玩,「好啊!都很好!」;有人因為過去的負面經驗,充滿著警戒和恐懼,而很難想像性對女人來說,會是享受的一件事。
或者可能有人像我?有著大致上正面,但隱隱約約的複雜感受⋯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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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侵略的恐懼
從我出生開始,我的媽媽就在保護我不要受到性侵犯。
兩三歲的時候,到外婆家附近的小學玩。因為是假期的清晨,人不多,遠方有幾個少年,用客家話講著「這個小女生可能會被強姦」之類的話,媽媽聽到,嚇死了,趕緊帶我離開。
媽媽不會成天焦慮緊張、擔心我受到侵犯;但媽媽的防範意識始終都在。身邊有這樣想法的女性長輩,也不只是媽媽。
小六的時候,班上男生喜歡講髒話、開玩笑的時候也喜歡說「強姦、強暴」這類用詞;有一次班導正色説:
班導沒有生氣、也沒有斥責,只是單純分享身為一個女生聽到這個詞的感受。我很喜歡這位老師,她從來不會賣弄權威、用上對下的方式和我們說話。她試著了解我們的想法;然後也試著讓我們了解她的。
那天之後,班上男生就不再動不動就說強暴了。
我很幸運,在成長的過程中,沒有性騷擾的陰影;但不知道為什麼,我對性的侵犯還是有著莫名的憤恨不平。國中的時候,和另一位女同學在操場上聊天,聊到這個主題,我們說:
那是沒來由的憤怒,也是沒來由的恐懼。
長大後的我知道,這是政治不正確的發言,可能也不能達到真正「矯正」的效果;但當人恐懼、害怕、憤怒時,就會想要用以眼還眼的方式尋求正義。
二十年過去了,不知道為什麼,我們居然都還記得,那天在操場上說過這樣的話。
最可怕的夢
我不知道我對性暴力的憤怒是哪裡來的,猜想也許自己只是繼承了整個文化累積的集體情感。然後有一天,我做了一個夢;這是我做過最可怕的夢。
夢中我是一個老鴇,剝削著有唐氏症的青少女,讓她們成為一個一個的性奴。青少女們有唐氏症,所以搞不太清楚現實狀況,而我就利用著這樣的搞不清楚,和她們青春的肉體,為自己謀取利益。
醒來之後,身體裡有個超級不舒服的感覺,覺得好噁心、好難受;這個感覺大概過了三天才消失。
那天以後,我對自己的憤怒多了一個猜想:
夢無法被證實,但它給了我一個新的思考方向。
在夢中,我感受到:知道自己在性上,深深地傷害、利用了他人的時候,是多麼痛苦的一種感受。
也許「加害者和受害者一樣痛苦」這句話是真的。
不過話雖這樣說,現實生活中的我其實沒辦法對加害者展現同理,甚至覺得這樣的同理,就彷彿是對自己、和對全體女性的一種背叛 —— 而且很危險:假若哪天我自己也成了受害者,就會獨自一人落入「活該」地獄。
但夢中感受到的感覺我卻也不能忘記。
我的矛盾:集體與個人體驗的差異
我對性的體驗很矛盾。
在文化的集體層面上:害怕、恐懼被侵犯、被物化、被利用;但在個人的層面上:我知道也體驗過性愛的美妙。我知道性愛可以是很享受的一件事。我知道互相尊重是什麼,也知道體貼、尊重女性、富有感受力的男性多有魅力。
對集體文化的感受、和個人體驗的不同,讓我對性愛有著矛盾的複雜感受,也對男性的性慾感到立場糾結。
我喜歡,但也不喜歡;我喜歡,但以一種霸道的方式。我似乎認為:伴侶的性愛頻率,應該以「女性的性愛需求」為標準。如果男性的需求超過這個頻率,那就是他「自己要想辦法解決的事」。
我知道自己之所以把「女生的性愛需求」當成伴侶中性愛頻率的優先標準,是因為「女性的身體界線」太常被侵犯了。也正是因為這樣的侵犯,讓我用一種略帶鄙視的眼光,看待男性「無法控制」的性慾,彷彿這是進化不完整的人類才有的低劣特質。
我覺得自己的這種鄙視眼光是有問題的。
我覺得這之中有什麼我還不了解的事。
「無法控制」的性慾
先來定義一下這裡的「無法控制」。
「無法控制」的範圍很廣:從忍不住多看一眼路上的翹臀,到真的做出性騷擾、性侵犯的行為。這裡說的「無法控制」,指的是 ——
—— 嗯,聽起來好像沒什麼好討論的。「健康的男性性慾」,那有什麼好害怕的嗎?
沒什麼好害怕的。但是我發現:我會害怕。
比如男性自慰的畫面,我可能會覺得「好噁心」,但女性自慰的畫面,我卻不覺得特別噁心,為什麼?又比如説,男性表達「想上床」的慾望可能只是單純地稱讚這個女性很有吸引力,並不會真的做出什麼不禮貌的舉動,但我可能光聽就會覺得被物化、被侵犯、不舒服,為什麼?
當然以上這兩個情境都有許多可能,無法一概而論;有的真的帶有惡意,但也有不帶惡意的。對那些不帶惡意的慾望和表達,我仍然感覺不舒服。為什麼?
我想是因為「被侵犯的恐懼」而過度敏感。
因為我太害怕被侵犯了,所以只要是男性的慾望表達,不管什麼形式,我都容易感覺害怕、被冒犯、不舒服。先不論這樣的「害怕」是否合理,我想試著挑戰自己:
- 我能不能用一種「我不會受傷害」的心態,去了解生理男性的心情和感受?
- 我能不能對男性的性慾「去敏感化」?
我想要當一個不那麼容易感到被冒犯的人。
因為:我也一樣
會有這樣的想法,和年齡增長有關。
隨著年齡增加、荷爾蒙的改變,我也開始體會到自己「不受控制的性慾」長什麼樣子:和情感連結無關,完全由生物因素造成的性慾;會有一種「被自己的身體控制」的感覺,很恐怖。
身為女性,這種狀況通常不會持續太久;最多一天,而且蠻容易緩解的。
但這讓我不禁開始想:
以女性的角度看,會覺得「男性的凝視目光」令人煩躁,彷彿自己無時無刻都得被當成性物件評估著吸引力價值;但若以男性的角度來看,應該也會覺得「女性的外表對自己造成的影響」令人煩躁吧?
(—— 請注意,這並不是在為性犯罪者開脫;現在說的是「男性內在感受到的感覺」。我只是在想像內在那個「不舒服的感覺」。每個人在生活中都會遇到「不好的感覺」,但這不代表我們可以以傷害他人的方式去消化、應對這些不好的感覺。)
如果一位男性,因為先天和後天因素使然,不知道如何應對環境刺激對自己造成的影響,那他就會像「高敏人誤闖電音狂歡派對」一樣痛苦。而且他可能會很難表達這個困擾和痛苦。因為慾望常常被視為是:骯髒的、具侵略性的 —— 尤其是男性的慾望。
正如同人的社交能力會受先天和後天因素的影響(先天個性開朗活潑、不拘小節的人,後天家庭照顧功能良好、在充滿愛的環境長大的人,會更擅長社交),每一位男性應對性刺激的能力,其實都不一樣。
體會過「被自己身體控制」的困擾後,我開始想要找到更健康的方式,去看待男性追求視覺刺激、和「受到視覺刺激就會引起性慾」的這種不受控制的生理現象。
因為:我也不受控制 —— 只是我的不受控制是另一種,是內在荷爾蒙影響的不受控制。
利用「詞語代換」來理解男生的心情
我的第一個啟發,是多年前的一個瑞典語戀愛節目:《Ex on the Beach Sverige|前任在海灘・瑞典版》。這個節目的參加者都是身材姣好的俊男美女,看對眼就睡下去。
我記得某一集,一個男生非常主動,認識沒多久就邀請另一個女生一起在單獨的房間過夜。隔天早上,當其他人有點揶揄的說「太快了吧?」、「也太主動了吧?」的時候,那個男生說:
當下我覺得他選的詞真好!——「身體的靠近」。
我發現對於「性愛、上床」這些詞,我可能都已經有一些文化帶來的刻板印象,容易聯想到「利用對方、不顧對方感受」的那種「只想要性」;但如果回到最基本的「身體的靠近」,好像就中性許多。
所以之後,當「男生想要上床」這件事讓我感到不舒服、而且我想要去理解男性視角時,我會對自己換句話說:
這樣想我就覺得好多了。
雖然本質上可能是同一股感覺、慾望、渴望,但這樣的說法,會讓我比較能理解。因為女生也一樣想要透過「靠近」來感覺親密;只是多半,女生會先想要「心裡的靠近」。
「靠近」這個說法,串起了男女對彼此和親密的渴望、和這股渴望的不同表達方式。
- 男性/陽性:身體的靠近,想要「好好上床」的慾望
- 女性/陰性:心裡的靠近,想要「好好說話」的慾望

每當我覺得男性健康的「想要上床」慾望不 OK 時,我就會想:不對,難道我會覺得自己想要「好好說話」的慾望不 OK 嗎?—— 不會啊!我覺得很合理!
那⋯⋯我為什麼要鄙視對方感受親密的不同方式?
不全然是為了男性
對男性慾望「去敏感化」的內在詞語代換,不全然是為了男性,也是為了我自己。因為我發現,在鄙視男性性慾時,我其實也是在鄙視身體的性慾。這樣的鄙視似乎認為:
但我並不是真的認同這個看法。
我覺得兩種親密一樣重要,而不必然是一個比另一個更重要、或更好。身體的親密,會帶動心靈想要親密;心靈的親密,會帶動身體想要親密。

陽性和陰性的渴望,是親密的兩種動力表達。
我害怕自己被利用、被性化、被物化的恐懼,常常會讓我忘了,其實男生和我一樣渴望親密、男生也是有感情的。只是可能:男生從身體的靠近開始建立親密,女生從心裡的靠近開始。
身體的智慧
我想恢復自己對身體渴望的尊重,因為我覺得:身體有身體的智慧。
我發現和一個人在床上的互動,其實可以預測彼此適不適合在一段關係之中。這並不是在評分、也不是沒有過門檻就要馬上剔除,而是當兩人的身體靠近時,你會有感覺 ——
就像日常對話時,你會遇到「不知道為什麼,跟他說話就是特別安心,想要跟他說好多事情」、「不知道為什麼,跟他講話好像永遠不會無聊耶」的人,身體的對話也是如此;你也會遇到「不知道為什麼,他的身體讓我覺得很安心」、「不知道為什麼,跟他上床好像永遠不會無聊耶」的人。
這很奇妙。就像聊天時,有時候話題一直換,你還是覺得無聊了;有時候明明只是看似重複的日常對話,你卻從不覺得無聊。性愛也是。
身體很聰明;身體可以感覺到,形式無法證明的訊息。
身體與心靈是一致的
我後來才發現,身體的答案和心靈始終是一致的:那些身體讓我喜歡的人,心靈也讓我喜歡;反之亦然。
我也驚訝的發現:身體(潛意識)懂得比意識還要快。意識上並不覺得特別的人,越認識,越感受到他內在的豐富 —— 這時回想才發現:啊,難怪第一次見面,我的身體就喜歡他靠近我的感覺了。在意識什麼都還不知道的時候,身體已經可以判斷了。
不過,一開始我不太知道怎麼分辨這樣的感覺;不是開心就是幸福,也不是高潮就是適合。我(陰性)要先跳脫自己心靈的癮 —— 焦慮依戀、無法獨處、情感不獨立 —— 才能正確解讀身體的訊號。
也許反過來也是如此。
對陽性來說,或許就是:要先跳脫身體的癮,才能正確解讀心靈的訊號。
而這或許就是為什麼,提出「愛情三角理論」的美國心理學家羅伯特·史坦伯格(男性),會把基於激情和承諾的愛,稱為「愚蠢之愛」吧。
性慾:靠近與連結的引力
在《Nymphomaniac|性愛成癮的女人》這部電影裡,一位性治療師說:
(sexuality also includes tenderness, contact, solidarity with others)
—— 我喜歡這個廣義的「性慾」定義,而不僅僅是生殖器的性反應。
在這個廣義的定義下,性慾是一股靠近與連結的引力,可能表現在身體上、也可能表現在心靈上。性慾是身體的,也是心靈的。

它讓人們想要瞭解彼此、敞開自己、建立連結。
它是引力,代表著那是一種渴望,同時是一種力量。是建立連結感(bonding)的渴望,也是用來建立連結感的力量。
當戀人和我分享生活時,我覺得他的心好像在靠近我,讓我覺得開心;這就像當他的身體在靠近我時,我也會感到一樣的開心。那似乎是同一種開心。
雖然說「喜歡」也沒錯,但這種「喜歡你靠近我」的描述好像又更準確;因為有時候雖然「喜歡」,但並沒有特別想靠近或被靠近。又或者是,我覺得「靠近」好像更能體現「喜歡」。
一封我喜歡的簡訊,上面寫著簡單的:「剛停好車,正在走過去」。這麼普通的一句話,或許比「我最喜歡你」還要讓我喜歡。
可能年紀大了,發現關係不是靠「喜歡」和「更喜歡」來區別或維持的,而是那個「不放棄靠近」那的意願。「喜歡」是靜態的分類,而「靠近」是動態的實踐、是愛的表達。就像 H 的「海浪的陪伴」。
「靠近與連結的引力」
如果把「性慾」想成是一股靠近與連結的引力,就會覺得性慾不只是「身體裡面」的某種東西,而是人與人「之間」的某種東西。
而這種「靠近與連結的引力」,和人想要成為自己的那種渴望,似乎是一樣的。
以前,我把「關係變得親密後,想要暫時離開」的渴望,視為是「害怕自我被吞噬」的舉動;後來,我發現這件事有另外一種解讀可能:
於是 —— 當關係變得親密後,人會自然地需要把重心稍微放回自己身上,去靠近真實的自己。「自我真實的程度」必須要追上「關係親密的程度」,反之亦然,人才會在關係中真正感到滿足和平衡。
於是性慾(sexuality)和「成為自己的渴望」(desire of becoming self)是一體兩面。
性慾關乎「人與人」之間的連結,渴望則關於「人與自己」的連結;人有想要成為自己、完成使命的渴望,也有想要與他人建立親密連結的渴望。而兩者互相支持。

就像在物理世界裡,萬有引力指引著物體的前行方向;在人的生命裡,也有一股「靠近與連結的引力」,指引著人的前行方向。
把地面移開,萬有引力就會帶著物體自然前行;
把癮頭移開,慾望就會帶著生命自然前行:性慾,把我們帶到適合的人身邊;「成為自己的渴望」,把我們帶到「真實的自己」身邊。
自然的慾望,就是創造 —— 和生命力的方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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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夢中我感受到的感覺,改變了我的醒時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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