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心中有一張很舒服的沙發

一天晚上，打開 Netflix，正想好好放鬆一下，突然感覺左腳有股溫柔的騷動。低頭一看 —— 不得了，是一隻蟑螂 —— 我馬上驚叫、站起來，把它甩掉。

慌亂之中，正在喝的水灑到了鍵盤和滑鼠，還好都沒事。還好我正在喝的是水（不是飲料）。還好我沒嚇到把整杯水都打翻在桌上。電腦乾乾燥燥、安全無虞。

1 斷捨離郵差來訪

騷動一陣之後，該抓起來的終於抓起來了，該打掃的也都打掃了；順手也清了一些東西。每次阿強來訪，我都覺得好像是一種宇宙訊息，告訴我：你這裡的東西太多了，清一清。

的確，在追捕阿強的過程中，我打開一個個抽屜的瞬間，也覺得：怎麼東西這麼多？那個「多」，和物品數量沒有絕對的關係，而是一種「沈重、雜亂」的感覺。

的確，我感覺桌底下的線路有點亂，但懶惰著沒清。心想「雖然有點亂，但這是開放空間，應該不會有事吧？」—— 結果就出事了。

現在，線路重新整理過，地上變得簡單清爽了；但我仍然有點驚魂未定，所以選擇蹲坐在椅子上打這篇文章。不得不說：被蟑螂碰到腳的感覺並沒有很恐怖耶，還蠻「溫柔」的，但那個畫面很驚嚇⋯⋯。

說起來很奇怪，蟑螂這麼小的東西，常常會讓我重新思考生活，就像「地震」這麼大的東西一樣。

每一次，它都會讓我思考：「我所擁有的物品是否真的是我需要的？」會把我一下震出慣性運作的軌道，重新審視生活的本質。猶豫著要不要留的東西，也在這時候斷捨離得特別快。

有如宇宙派來的「斷捨離訊息郵差」。

2 盤踞孤島

那天晚上整理完，我也像現在這樣腦袋空空地蹲在書桌椅子上，只是坐的更遠。

我把椅子拉開，拉開安全距離，像在孤島上盤踞著。一邊發呆，一邊消化我沮喪的心情。我沮喪：怎麼會這樣呢？又不是家裡很亂、東西很多，居然直接爬到我腳上⋯⋯

「嗯⋯⋯要不要找誰說說這件事呢？」

發呆一陣後，我緩慢地拿出手機，播電話給 H。他在通勤返家的路上，沒辦法講話。

「我晚點打給你。」他傳了訊息過來。

我像溺水的孤島旅客看到紅色救生圈落下，突然激動起來，瞬間發出了連串的文字訊息，和 H 報告小島上的怪獸突襲，和我內心的沮喪。

「Ash, shit!」他回。

他到家後打來，我們聊了一下。

掛電話，上面顯示通話時間「11:11」。

這是一件普通的小事。但我卻坐在這裡，回想著這整件事。

3 Xanax

我想起朋友說，有一天真的很焦慮的時候，吃了一顆 Xanax 才平靜下來。於我而言，打給 H 的一通電話或許就像是 Xanax？雖然我當下的心情可能不完全是焦慮，但顯然不平靜。

「為什麼他可以當我的 Xanax 呢？我又可以當誰的 Xanax 呢？」

我感覺著互動的不同質地，想著人的神奇之處。

之前，在 Netflix 上看了一部電影《生命清單｜The Life List》，裡面提到檢視真愛的四個條件：

• 妳能把心裡的一切都告訴他嗎？
  Can you tell him everything in your heart?

• 他是一個善良的人嗎？
  Is he kind?

• 他有幫助妳成為更好的自己嗎？
  Does he help you become the best version of yourself?

• 妳能想像他成為妳孩子的父親嗎？
  Can you imagine him as the father of your children?

乍看有點老套，但真的是很棒的四個問題。在這裡，我想談的是第一點「妳能把心裡的一切都告訴他嗎？」。

你會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呢？

對我來說，這個問題奇妙的地方是：答案並不只是單純的「Yes／No」。除了 Yes 和 No，還有很多細微細膩的地方；答案是一個「場景」。

4 一個「自動生成」的場景

和每個人說話，就像在不同的場景。

這樣的一個「場景」，會依照兩個人當下的頻率自動生成，而不受邏輯大腦的控制。

我可以改變我說話的方式、決定什麼要說、什麼不要說，但人與人的互動好像總會有一個「基調」。這個基調，我們常稱為：緣分、頻率、個性契合、人生狀態與重心的動態變化；有時候甚至是：業力、創傷性依戀、共依附。

「妳能把心裡的一切都告訴他嗎？」——「可以」人很少，大部分的人都是「不能」（正如我對別人也是如此）；但每一個「不能」的理由不同。

有的人，我可以自由表達，對方會聽，也有耐心聽。

但不管我說了什麼，對方好像都是同一套的溫柔回應。他對我很好，可是我覺得他好像沒有真的「聽懂」我在說什麼。好像語言沒有真正落地。好像話語傳過去了，可以是線路卻沒有接通。為什麼會這樣呢？我也不知道。

：所以答案是「不能」。

有的人，我可以自由表達，對方會回應，也很能表達自己。

但他的心裡有某些地雷區，只要一碰到，就會感到受傷。跟這個人說話，好像走在蛋殼上。對他來說，我可能也是個不夠貼心的人，不懂得理解他的感受。我們可以對話，卻無法溝通。

：所以答案是「不能」。

人的每一個互動、每一句話，都好像一顆落在湖中的石頭，或是投到某個未知場域裡的煙火。

石頭沈入水中的方式，會讓人感知這是一個怎麼樣的湖泊；煙火消失的方式，會讓人感知彼此之間的空間是什麼質地。

和每個人說話，就像身處在不同的場景 —— 有人是一起躺在玉米田看星星、有人是共享一個暖桌喝熱可可、有人是一起看一場快速迭代的概念火花煙火秀。

和 H 說話的感覺，像是他心中有一張很舒服的沙發，歡迎著我的整個存在。

我感覺自在、可以表達任何一面的自己；我感覺被看見、被接住。和他說話很療癒。我不知道他怎麼辦到的；很多時候，他可能也沒說幾句話。

而且最奇怪的是：有時候，我覺得他其實沒有完全理解「我在說什麼」，但我卻會覺得他「理解我」。H 讓我體會到「接住一個概念」和「接住一個人」，是兩種不同的能力。

他到底是怎麼讓我感覺被接住的呢？我又要如何去接住一個人呢？

5 對頻感覺，而非文字

我和 H 溝通的方式很奇怪。

我的腦袋常常會有很多奇怪、各式各樣的概念和念頭；我會用寫的、或是用語音和他分享。換作我和任何朋友聊天，朋友一定都會逐個概念認真的和我討論、回覆。（所以我也會適可而止，免得不小心一直強迫朋友情緒勞動）

—— 但是 H 從來不會。

有時候，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讀。

奇怪的是，我好像也不在意，也並不會因此就覺得自己被忽略。

在我傳訊息後，他可能會打來，和我說說話。那個「說話」會有一種「接通」的感覺，讓概念的逐一討論變得不太重要。

可能一方面是：比起丟給朋友的東西，我丟給他的東西是更草稿、隨機、隨意的 —— 我腦中本來就會有很多不是真的重要的念頭，這些念頭會在時間中慢慢淬煉成「我真正想說的話」。我像是把和他的場域當成沙盒般實驗，透過表達去感覺。我隨意發揮、塗鴉；也理解他以自己的步調和方式回應我。

他不像我那麼慣常使用文字，就也不會被文字迷惑。表面漂亮的文字騙不了他，他好像可以直接感受到文字背後真正的意圖和頻率。

他說的話很簡單，裡頭卻有很穩定的一股感覺。

我喜歡用語言文字去描述細膩、難以描述的內在感覺，語言文字也常常被人們視為是「溝通」的必要工具。可是和 H 的對話，常常都會一再提醒我：什麼是真正的「溝通」、什麼是真正的「連結」、什麼是真正的「理解」。

我們不說對方的母語，這卻不會阻礙我們之間的溝通。彷彿語言文字的精確並不真的「保證」什麼，不是「說得多」、「有説出來」，對方就能夠接收得到。

H 讓我感到語言文字的渺小和侷限性；讓我感到這個 —— 我喜歡且琢磨的 —— 技藝的渺小和侷限性。讓我不管多狂熱，都不會陷入自以為是。不會認為文字說得出一切，或文字說出的就是一切。

這讓我在追求文字表達的同時，不會忘記對生命的神秘和不可描述保持謙虛。

我很喜歡這點。

我感受到那股動力、追求，和背後的廣大無垠。我感受到 ——

我的追求永遠無法被抵達，卻也隨著每一個呼吸而無限擴張。